第58章 58
砂金乘坐的星艦已經駛離了羅浮，他坐在能一覽無餘外太空的地方，一坐就是十幾個小時。
行駛在宇宙中确實能近距離地目睹星雲浩瀚的壯麗場面，但同時也能直觀地感知到在宇宙中被漫長黑夜吞噬的無盡孤獨。
現在，外邊的太空一片漆黑，目之所及，找不到一點微光，往外一瞥，黑漆漆的，看着十分的壓抑。
——這其實才是在宇宙中漫游的常态，因為宇宙實在是太大了，群星璀璨的美麗也必須是在一些特定的坐标點特定的時間才能有幸一睹其風采。
現在，在漫長黑夜中，唯有仿照明月的冷光落在砂金的身上，為他添上幾分詭谲蒼白的色調，他單手撐着腦袋，眼簾垂下，光線打在長睫毛上，落下了一片很厚重的陰影，使得那雙夢幻绮麗的瞳孔在此刻黯淡無光……
他一動不動時，宛如是展館在博物館中最高級的藝術品，美麗，卻也易碎，現在的他好似随便一碰，就能傾倒碎成一地。
手賬本攤在砂金的面前，你們最後的那張合照按照你當時的想法貼在了封面上，但砂金怎麽貼都覺得不太滿意，這不是他擅長的領域。
最後砂金無奈放棄以一種就這樣吧的心态從手賬的第一頁翻起，每翻一頁他都會停頓好久……
明明都是近一個月才發生的事，都是他的親身經歷，為什麽讓他感覺十分的不真實。
照片裏笑着的男人是誰？是他嗎？好陌生啊……
越翻越後，砂金內心的空洞便越來越大，一種對于自我的懷疑像是蜘蛛織網般正不斷地盤旋在心中，越扯越亂，直到勒住了他的咽喉，讓他徹底喘不過氣。
一定是因為他有哪裏沒做好，你才想和他分手的……一定是因為他某些行為給了你壓力，你才不愛他了……
這樣的念頭控制不住地在心裏冒出，自我在被蠶食，想要毀滅自我的破壞欲正在被滋生。
沒意義，都分開了，這些與你共度回憶又有什麽意義拿來回味，只會讓他嫉妒過去還擁有着你的他，悔恨和遺憾招就着他下意識地把就會手賬裏有關自己的部分給無限放大，抽絲剝繭地挑出自己沒做好的地方。
砂金終于翻到了最後，這才發現了他不知道的一些新的東西。
是你給他寫的一封信。
【致親愛的卡卡瓦夏：
我想當你看到這裏的時候，我已經和你提出分手了。
我是一個比較嘴笨的人，當和人面對面交談的時候，容易陷入一種自我糾結中，從而隐去很多應該講清楚的枝末細節，或許你可能還對我為何突然提出分手這一事雲裏霧裏……所以，請原諒我用書信的方式，把我想說的一些話告訴你——】
砂金先掂量了一下，信紙的份量有好幾頁。
【首先，我希望你不要懷疑自己，你是一位很好的戀人和朋友，與你共度的每一天，對我而言，都是全新而美好的體驗……是我自己，再難以回應這份珍視。
你可能在疑惑，我還是先說說你不知道的一件事吧——】
【戀愛第六日的晚上，你把我送回家後，阿哈就找上了門……
我跟這位樂子神有些揪扯不清的恩怨，祂似乎對我沒有壞心，但星神也不能用簡單的好壞定義，阿哈對我的“重視”使得我曾經一人的星際旅行充滿了歡愉，這份歡愉僅對阿哈，我則因此生出了很多的陰影，因為阿哈有些時候鬧出的玩笑對我來說是無法笑出來的事，人無法與星神感同身受……
阿哈表示過，祂對我很感興趣，一個深情地沉溺在愛中付諸所有又能迅速脫離出來的女人，會不會真的有摔跟頭的那一天。】
【那時我聽了覺得祂莫名其妙，但後來仔細斟酌了一下，才發現——
哦，原來莫名其妙的那個人是我。
因為我明明是在感受宇宙的廣闊與多樣，渴望去記錄更多的美好，整個人卻畏畏縮縮的。
我喜歡站在一個幽靈的視角，陰暗地去觀察人類的多樣性，我為每一個逝去的、留不住的美好感到遺憾，卻偏執地不願過多觸碰我所喜歡的人和事物，因為我自己有着個奇怪的不可理喻的性子——】
【哈，我很容易地去喜歡上一件東西，可是當我發現我終于去擁有它們的時候，我的愛會開始慢慢的消退……
我對每一樣精巧的造物愛意最大的時候，是在創造它們的過程，把美麗的它們帶到人世間對我來說十分的享受，我能像展開一段熱戀一樣沉浸其中。
可當作品完成的那一剎那，我的愛意迅速沒了，所以我無所謂它們的去從……硬要形容的話，我就像是個渣女，把喜歡的男孩追到手之後，滿足了自己的‘征服欲’，就會開始覺得有點沒意思，不管對方的死活，自顧自地開啓下一段的征程。】
看到這裏的砂金沉默了，他發現自己的理解能力有一點點跟不上，頭腦風暴着。
所以得不到的對你來說才是最香的……
放到人的關系中，是否就像是只會喜歡自己‘配不上’的人，可一旦擁有了，就沒了去維持的欲望？性單戀？
聽上去确實很莫名其妙，但似乎也能理解，是他沒及時認清你的病症嗎……
砂金不确定地往下接着看——
【這種根深蒂固的劣根性讓我深刻地明白了，基因遺傳的奧妙——】
【卡卡瓦夏，你在阿哈的幫助下，已經知道了我并非仙舟人，只是迷思剛好把我投放到了羅浮，我在羅浮那裏被記錄在案的‘族譜’裏面有被杜撰的部分，我名義上戰死在沙場上的雲騎軍父母，他們确實是一對恩愛的眷侶，只是他們并無孩子……我真正的家人，呵，還真的只有我前世那些最痛恨的人了。】
【毆打我踐踏我尊嚴的哥哥，漠視我情緒暴躁的父親，同為女性卻憎惡我貶低我的母親……我的那些家人啊就像是進化不完全的原始人，不懂得反思，什麽糟糕的情緒一旦産生了，就會立即不問場合地發洩出來，持強淩弱，作為家裏地位最弱勢的我，是他們長期的發洩道具。
我恨他們，我恨把我帶來世界卻一點都不愛我的父母，我恨有些人的哥哥能保護妹妹而我的哥哥卻是我人生最大的劫數之一這樣的落差——然而諷刺的是，如此厭惡他們的我，卻還真的活出了他們的一部分影子。】
不，不是這樣的。
砂金看了覺得難過，你和他們不一樣。
【我深刻意識到自己自私的一面，為了不活成自己讨厭的模樣，所以我終止了那些還未觸碰的生命體研究領域，我曾經想創造出很多美麗的會說話有自己靈魂真實的可觸碰的人偶，我想這樣做想瘋了，可不行……
我無法想象，當我親手創造出一個生命，卻無意識間做出了像我的父母那樣去漠視他存在的行為，他該有多麽的難過。】
能去控制自己的欲望本就是一件不易的事了，親愛的。
砂金心想，他就是被你這種明明擁有強大的力量，卻警言慎行，小心翼翼地不想傷害到別人的善良的底色所打動的。
【哦，話題好像偏了很多，其實特意說這些，我是想告訴你，被你知道了這麽多秘密，我其實并沒有生氣，雖然有被冒犯到的想法，但那是針對阿哈，不是針對你，退一萬步講，是阿哈把你牽扯進來的，我怎麽也不可能去對你苛責。
相反的，其實我很開心哦，關于我前世的委屈，真的憋在我心裏挺久的了，被人知道了這麽不堪的一段往事，我竟然還有點放松了。】
【你身在公司，卻沒想過要利用我的秘密謀取利益，每次看到你眼裏發自內心的對我的喜愛，我都很恍惚，我不斷地扪心自問，我配的上這樣一份深沉的愛意嗎？
在我知道我們之間的聯系還是因為阿哈的介入後，我會控制不住地亂想，阿哈是不是早就清楚有這樣一天了，他是不是利用了你對于救贖的渴望，書寫劇本般把我寫成了治愈你的良藥？】
就算真的是劇本的介入，可砂金确信，愛上你，是他的選擇，一個微不足道的外因難道就真的能直接動搖到他和你的愛情嗎？
【不管是不是真的，一切都已經發生了，如今再追溯其根源也沒什麽意義。
我也想過索性不如将錯就錯，因為我真的很喜歡你，可是，砂金……你壓抑自己多久了？從我們線下見面的那一天起，你就一直壓抑着，你的愛真摯熱烈，卻也卑微，你把自己的姿态放的很低，讓我覺得我好像做出什麽傷害到你的事，都能被你無條件地包容。】
難道不該這樣嗎？
砂金的第一反應是這。
【你每一次說愛我時候的眼神都像是抓着唯一救命稻草的孩子，在告訴着我‘不要抛下我，我什麽都願意做，我什麽都可以給你’……我心疼這樣的你，你怕我介懷，所以遲遲不告訴我你就是卡卡瓦夏，哪怕你明明心裏清楚我已經識破了你的身份。
不死的長生種和易折的短生種之間本就是一段難以平等的關系，而我們之間存在的問題遠遠不止于此，我發現，我們明明能有更深的交流，卻因為一些不确定性而躊躇地遲遲不敢展現另一面自我，你也是，我也是。
越是在美麗的夢境待久了，背地裏潛藏的另一面就越是讓人難以接受，這段錯誤的延續若不及時制止，只會讓你我都踏入深淵。】
【和你戀愛的這些天，我每天都像是泡在了你精心為我準備的蜜罐裏，好甜……可人對于‘好’的感知是會有鈍感的，糖分會影響人大腦的思考能力，就像是進食甜點時，總會配上一杯苦澀的茶，為了保持清醒，我在自己的生活中從不過多揮霍自己的欲望。
你越發克制地在我面前做出完美情人的一面，我就越無從專心致志地去愛你，因為內心總有着一個恐懼的聲音在警醒着我，當某一天，你變了，或者你從我的生活中消失，已經習慣了被你一直無底線縱容着的我該何去何從？】
【在我寫下這封信的時候，我對可能會失去你的未來的那份恐懼，已經越發清晰了，不要再這樣下去了，我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在這樣說，停下來吧，就此停住……
如果愛意無法永恒，注定從我指間流過，那麽不如索性就讓我們的時間終止在還是美夢的那一刻。】
【我知道做出了這個決定，一定會讓你産生難以想象的痛苦，但是，卡卡瓦夏，是時候該從夢中醒過來了，睜眼好好看看真實的我，一個自私并不完美也不是那麽可愛甚至很冷漠的我，我傷害了你的感情，漠視了你的期許，稍微地否定我，把你對我的愛收回去吧，去愛自己，正視自己。】
【我不知道我們分手會是怎樣的場面，如果鬧得很難看的話，罵我幾句也好，或許我還會有點欣慰，這樣至少證明你還在意自己的感受和欲望……】
然而砂金沒有那樣做，還是讓你失望了。
【沒有誰離開誰是活不下去的，很遺憾，我非你的良人，但宇宙很大，你一定能遇到比我更适合和你走在一起的人。
才知我曾經的導師拉帝奧先生你也認識，知道這件事我稍微放心了點，想來你身邊并非全是糟糕的人，我把咔咔還給了你，它本就是屬于你的貓，願你今後不會孤獨，一切安好。】
【我愛你，卡卡瓦夏，所以我希望你能幸福。】
第一滴淚珠滴落在紙上，恰巧模糊了‘愛’的字眼，砂金發現後，立即捂着臉離遠了一點。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砂金紅着眼眶，盯着模糊不清的‘愛’，失神許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