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間盛夏 - 第 1 章 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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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光杯,四年一度的足球盛典,多個國家派出球隊征戰。

此刻,震懾全場的哨聲已起,足球場中央1-1大比分無比刺眼。

“季軍賽在極限拉扯後進入到了點球環節,現在場上的球員壓力十分大啊……”

屏幕前的講解員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聲音跟着瘋狂顫抖。

球迷今夜注定無眠,此刻在場的不在場的都屏住呼吸,靜候點球大戰的開始。作為一支已經二十八年沒進過八強的球隊來說,今晚無疑已經創造了歷史。

“老虎隊一直保持着一個良好的狀态,球進了!老虎隊點球全進了!現在壓力全部來到了中場莫亭這裏!”

我是莫亭,三十二歲,來自老鷹國家隊,雄鷹俱樂部球員。都說我是現役球員中最好的中場,身材雖然相較于球員來說偏瘦弱,但擁有世界級的控球與過人技術,在無數大小比賽中完成了不可複制的射門與助攻。

眼下,我正緊盯着對方門将的舉動,不敢有一絲懈怠。多年成敗在此一舉,我自動屏蔽了外界的聲音,在心中默默向上帝禱告。

“一個假動作,射門,撞框上,沒進!”

一個講解員已經當場痛哭,老鷹隊唾手可得的季軍跟着球一塊飛走了,接下來老虎隊的頒獎典禮宣告了本次比賽的結束。

一切都結束了。

沒有慶祝,沒有歡呼,只有球迷和路人鋪天蓋地的指責與謾罵,即使這是老鷹隊時隔二十八年在銀光杯取得的最好戰績。

我甚至沒有從這次的失敗中回過神來,我突然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氣,癱坐在球場上,這片我熱愛的球場上。沒有人比我更想贏,我比誰都需要這場勝利來證明自己,但今夜我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跟四年前一樣的錯誤。直到一個塑料瓶扔到了我的頭上,我才反應過來,這或許将成為繼續困擾我一生的噩夢。

一夜無眠,第二天我與同樣頹廢的隊友坐上飛機,踏上了回國的路程。

“莫亭!XX!”

“莫亭,你對得起老鷹隊嗎!對得起你的隊友嗎!你對得起我們嗎!”

“四年前就是因為你,國家止步八強,現在因為你,我們無緣季軍!”

“點球廢物,不會踢就換人!”

“滾啊!”

剛下飛機,迎接我的就是球迷的瘋狂辱罵,這樣的話從昨晚到現在我已經聽了無數遍,各種不堪入目的髒話灌滿了我的郵箱與耳朵,但我知道這都是我應得的。此刻隊友與保安護着我趕緊脫離人群,看着我的隊友這樣護着我,我更覺得自己是廢物。

我竟然完好無損地回到家中,等待我的是我的妻子歐倩,她本該待在半決賽的現場,因為我的母親突然生病,她們便先回家了,也罷,這樣的現場,不看也罷。

“回來了,趕緊沖個澡休息吧!”

她熱情地迎了上來,我竟一時想閃躲,還好我忍住了,我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平靜。

“好。”

我放下行李徑直往浴室走去,歐倩負責幫我收拾幹淨,她一直是個盡職的妻子,把家裏照顧得井井有條,而我,只需要一心一意地踢球就行了,可現在,我連我唯一能做的事都做不好。

熱水也無法沖去我雜亂的思緒,我匆匆洗完澡來到我家的球場。這個球場還是在十年前修葺新家時一起搭建的,期間經過很多次的翻新。我撫摸着剛修繕過一輪的草坪,草坪在太陽光的直射下十分溫暖,我緩緩躺下,好舒服,我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靜靜地曬過太陽了。

那年我二十二歲,彼時雄鷹俱樂部正是球員稀缺的時候,成全了我的第一次聯賽之旅,好在我們一路打殺下也頑強地挺進了決賽。決賽的最後三分鐘我踢出了一記倒鈎,助雄鷹拿到了闊別三十二年之久的聯賽,雄鷹給了我職業生涯中的第一筆巨額獎金,我也用這筆錢買下了這片地。

十年,是我真的老了,踢不動了嗎。

“想什麽呢。”

我被回憶包圍,昏昏沉沉中有人踢了我一腳。

“沒什麽,我曬曬太陽。”

我此刻真的只想曬太陽,你也可以說我是在逃避,我确實是在逃避。

“巧了,我也想曬曬太陽。”

說話間,歐倩在我旁邊躺下。

“老婆,後悔嫁給我嗎。”

不知怎麽的,我腦子裏突然蹦出了這個問題,而我一向嘴與腦子同步。

眼前這個女人是我十五歲就相中的,那時的我已經因緣巧合加入了雄鷹。她是我隊友的球迷,一次比賽過後她突然就變成我的了。當時我還是一個藉藉無名的小将,她覺得我球踢得不錯,球品也很好,當然,她是這樣跟我說的。雖然我不清楚她怎麽通過一場比賽看出的一二三四,後面的比賽她永遠都坐在前排為我歡呼,一來二去的,我們在一起了。後來我們結婚了,一切都順其自然。

“為什麽要後悔。”

她回答得慢慢悠悠又斬釘截鐵,仿佛這是理所應當的事。

“我相信我的眼光哦。”

“現在也不好說是不是你眼光有問題了。”

我苦笑着回答,迎接我的又是一腳。

不知不覺歐倩已經站在我面前俯視我。

“有榮幸跟大師踢幾個球嗎。”

我本想插科打诨蒙過去,可歐倩已經把我從草地上拽了起來,她力氣真大。

“老婆,今天能不能放過我。”

我實在是沒有力氣,只好求饒。

“讓你在我身上找找優越感不好嗎?”

她莞爾一笑,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多少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倆都是這樣過來的。

我知道她想逗我開心。

隊裏這周不安排集訓,我獨自開車來到了一個球場。這個球場在郊區,因為城市擴建,昔日繁華的地方早已荒無人煙,球場也接近荒廢。我小時候在貧民窟裏踢球,後來因為戰亂,也搬過幾次家,然後找到了這裏。

我抱着足球,可喉嚨突然梗住,眼眶也有點苦澀,這裏是我真正夢開始的地方,如今的我,已經三十二了。

“莫亭,我猜你在這。”

“許老師?”

如果說這裏是夢開始的地方,那麽此刻出現在我面前的,許洋,就是我的造夢人。

“你怎麽在這?”

我記得他在四年前已經退休了。

“我想回來看看,看看你。”

“老師,我沒有那麽軟弱。”

我強擠出一個笑容,我寧願身邊的人也像網友一樣将我痛罵一頓,也不需要一個個的送上安慰。

“莫亭,沒有人不會犯錯。”

“可沒有人會同樣的錯誤犯兩次,還是在同樣的場合。”

我還是不争氣地流下了眼淚,生理本能果然無法控制。

“你的雜念太多,你害怕,害怕四年前銀光杯半決賽的悲劇再次上演。”

“我當然害怕!沒有人比我更想贏!”

我洩憤一樣地将手中的足球朝地上砸去,也許只有在恩師面前,我才敢肆無忌憚地大喊了。

“你的恐懼影響了你的發揮,不克服,你将永遠無法戰勝對手。”

我看着許洋的臉,他也已經老了,曾經雄鷹俱樂部叱咤風雲的教練褪去光環,也是一個平凡的老頭。

我們都不再年輕。

“老師,那年你不應該幫我。”

我這兩天都在想這一個問題,似乎上帝在賜我侏儒症的時候就是在第一次告誡我,不要碰神聖的足球,這兩次最嚴重的失敗也許就是上帝對我抗命的懲罰。

“莫亭啊。”

許洋彎腰撿起我的足球,然後慢慢地坐到草坪上。他就這樣靜靜地望着遠方,宛如神明一般。

“那年你才這麽點高,現在也是足球巨星了。”

“是啊,那年我家沒錢給我治病,您說服了我爸,還負擔了我的費用。”

我忍不住感慨,這兩天往事一直萦繞在我的腦海。我能有今天全靠許洋,不然我根本都長不到一米七,更別說繼續踢足球了。是他,送我進俱樂部,給我提供治療費用,這才有更好的機會訓練,然後被選入老鷹隊。

“莫亭,我想說的你都知道,我就不多說了,下屆銀光杯別讓我失望。”

雄鷹是我們國家的俱樂部,老鷹隊球員多數從這輸送,許洋也是其中之一。不知道我倆在這坐了多久,再說話時,許洋已經從地上起來了。

“你要走了嗎。”

我也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想要送他一程。

許洋什麽也沒有說,他朝着來時的方向走去,郊區偏遠,我沒有問他今天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我只知道,當他回過頭來對我微笑,陽光傾灑在他身上的時候,我看到了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