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世界,靈虛山。
靈虛山群峰聳立,如神劍之林,屹立于大荒那高闊的蒼穹之下,有絲絲雲氣氤氲其中,有飛瀑蒼林點綴其上,白鶴猿啼生靈繁盛,這裏充滿了生的氣息,如那萬世淨土,萬劫不覆。
然而,在這滿溢的生機之下,那群峰所指的方向,卻有着一縷縷隐而不發的劍意,缭繞升騰。
此時此刻,在靈虛山最高的那座山峰裏面,那座恢宏大殿的最深處,一個盤坐于地的人,驀然睜開了雙眼。
那是怎樣神秘的一雙眼眸啊,在他睜開的那一瞬,仿佛有無數鋒銳劍氣沖天而起,铿然斬落漫天日月星辰,将那無盡虛空都割得四分五裂,天穹崩塌,大地傾覆。
他盤坐于一個雪白蒲團之上,雪白蒲團由不知名的植物編織而成,編織工藝并不精致,甚至可以說極為粗糙,有植物莖梢蓬松露出,然而,卻有着絲絲混沌氣缭繞在蒲團周圍,金色的閃電化作造型古樸的鐘鼎戰矛,在蒲團的莖梢之間流轉,閃爍。
在他的身前,是那一扇緊緊閉着的殿門,黑沉沉的殿門隔絕了外界的氣息,讓這個大殿,仿佛生長在另一個紀元。
但他的身前一切,那終究是一座大殿,有四壁屋頂,有門窗地板,怎麽看都是那麽的正常。
只是在他的身後,卻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那是一片幾乎無盡的神秘空間,有無盡星河在其中生滅閃爍,有混沌霧霭在其中飄蕩流淌。
而最為醒目的,是他身後那片星河之前,所整齊懸浮着的,幾乎一望無際的無數盞青銅古燈。
這些青銅古燈有明有滅,距離此人越近的區域,青銅古燈便是明亮燃燒着的,而越是向着星河區域往裏面去,那些青銅古燈,卻是盡皆熄滅,沒有一盞是點燃的。
他之所以突然睜開雙眸,是因為,身後那明亮燃燒的青銅古燈中間,突然發生了變化。
在最靠近外圍的區域之中,一盞原本燃燒得極為歡脫,燈火比周圍的燈火更加粗大的燈盞,突然之間,便無聲無息的熄滅了。
沒有削弱,沒有掙紮,就是那麽突然之間,那根粗大的燈焰,就那麽突然熄滅,仿佛被一雙無形無影的上蒼之手,狠狠掐滅。
無聲無息,沒有絲毫征兆。
在這盞青銅古燈熄滅的瞬間,那人便猛然睜開了雙眼,帶着眸子深處那些駭人的景象,他猛然自蒲團之上站起身來,霍然轉身,眸光如閃電般,聚焦在那盞熄滅的青銅古燈之上。
青銅古燈那銅鏽斑駁的燈身之上,三個古意斑斓的骨字,瞬間映入他的眼眸,如一束天地劫劍一般,狠狠斬向他的心。
樹,樹苗!
怎麽會!
是誰幹的!
“啊……”
那人驀地發出一聲沙啞的嘶吼,仰首之間,只聽得他渾身骨節如同山石自萬仞高峰上滾落般,發出一陣陣可怕的轟鳴,一蓬蓬血霧透過他那早已經千瘡百孔的大紅色長袍,激射向他的身體周圍。
骨聲如雷,血霧如刀,将周圍的空間震出一道道漣漪,卻帶着難以掩蓋的凄迷與悲意。
“顧師弟,怎麽了!”
一個長袍若仙的女子身影,突然出現在這大殿中央,落在那人的身後,帶着一聲關切的驚呼。
“你重傷未複,緣何如此心情激蕩,是不要命……”
那女子語氣焦急,一邊說着話,一邊催動身形飄然行來,速度快極。
然而,在她行到那人的身側,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之時,突然間渾身一震,話語戛然而止。
“怎,怎麽會如此……”
半晌之後,那女子才開口,卻是語聲喃喃,不知應該說些什麽。
“我要去找樹苗兒!”
青銅古燈閃爍的燈火,映在那人的面龐之上,蒼白劃過那些英俊的棱角,他正是秦樹苗的顧大魔王,靈虛山煉虛峰之主,顧滄海。
“顧師弟,樹苗魂燈熄滅,必是已經隕落,你去尋她毫無意義,”燈火之光映照着那女子的絕美面龐,她正是靈虛劍派二長老,慕容青煙,“更何況,你如今的傷體,如何還經得起跋涉?”
顧滄海卻是一語不發,霍然轉身,便向大殿之外行去。
每行一步,便有碎骨摩擦聲自他身體中震顫而出,更有一蓬蓬血霧自他那長袍破爛處騰空而起,化作滴滴血珠,墜落于地。
慕容青煙望着顧滄海的背影,內心不知怎地,突然騰起一抹怒火。
她知道,秦樹苗必是自暗界回轉大荒之後才遭變故,如果其在暗界就已經隕落,魂燈應是慢慢黯淡,直至完全熄滅,而不是像如今這樣,突然熄滅。
只有在這大荒世界之內,魂燈才能與所映照之人,同步顯現其生命氣機。
而秦樹苗的魂燈必定是突然熄滅,方才引得顧滄海心情激蕩,幾欲發狂。
慕容青煙心思缜密,很容易就将這些推斷了出來,可任憑她如何聰慧善斷,也還是對此時的顧滄海生出陣陣無力。
“以你如今傷體,也勉強可以尋到其隕落之地,可是,那又有何意義?她畢竟已經死了!”
慕容青煙低聲咆哮,與其平日裏的冷若冰霜判若兩人。
“你給我滾回來繼續療傷,我去替你找到樹苗兒,帶她回來!”
顧滄海一語不發,置若罔聞,依舊步履蹒跚,帶着渾身骨碎之聲,帶着步步血跡,沉默而執拗的,向着殿門行去。
慕容青煙滿面憤怒,她驀地擡起右手,一道七彩光華驟然自她瑩白玉掌中飛出,瞬間便化作一道流光溢彩的巨網,向着顧滄海兜頭罩下。
眼看那七彩巨網就将臨體,自顧滄海的眉心處卻陡然飛出一柄虛白色小劍,這柄虛白小劍渾身上下,缭繞着可斬日月重辟宇宙的鋒銳之氣,但其劍身之上,卻是布滿了裂縫,似乎曾經被生生震裂,卻又被人硬生生粘合在一起。
這柄虛白小劍卻絲毫無視自身即将破碎之事,一聲清鳴便斬向那一道七彩羅網,沒有絲毫猶豫與徘徊。
“顧師弟,你這個蠢貨!”慕容青煙頓時花容失色,趕忙駕馭着那道羅網躲避着虛白色小劍的攻擊,“你還敢擅動虛空劍胎,不要命了嗎!”
顧滄海聞言停下了腳步,他緩緩轉過身來,目光越過慕容青煙,落在那盞已經熄滅的秦樹苗的魂燈之上,此時此刻,他的眸子深處,已然沒有了劍氣動星河的可怕景象,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人的身影。
那是秦樹苗,那是無數個她,微笑的,沮喪的,憤怒的,溫柔的,她們如此鮮活,仿佛自顧滄海的心底而來,要在他的眸光中顯化出來。
慕容青煙心頭巨震,無法抑止。
“師姐,讓我去吧……”
顧滄海的聲音裏,是背負了萬古般的沉重,是驀然發現前路斷絕,再也無從繼續行走的絕望。
這一雙眸子,這一種聲音,瞬間便燃盡了慕容青煙心底的憤怒,她幾乎就要點下了頭,應下了顧滄海的請求。
然而,就在此時,一道火紅色劍影瞬間自虛空中出現,輕柔纏繞住顧滄海那已經遍布裂痕的虛白色虛空劍胎,将其輕柔擲回他的眉心裏。
而後,顧滄海眼眸中那些秦樹苗的虛影漸漸黯淡,他的面上幾度掙紮,但最終卻也沒有抗拒過這一道突如其來的力量,終于緩緩合上了雙眼。
兩行清淚,自他的眼角緩緩滑落,帶着一絲不甘,帶着無窮悲意。
孟星岚的身影自顧滄海身後出現,輕輕扶住了他那将要軟倒的身軀。
慕容青煙與孟星岚四目相對,兩道嘆息悠悠回蕩,席卷過那一片魂燈之海,沖向大殿深處,那一片仿若無垠的星河。
明亮起伏的魂燈之海裏面,一盞熄滅的青銅古燈,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