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年答應殁了。”
蘇培盛來禀時，胤禛正坐在案前寫字，聽到這句話，寫字的右手不自覺地一抖，紙上留下了一個濃重的墨點。
胤禛将最後一句寫完，擱筆，看着這幅字沉默了良久，終是開口：“她……她走之前有說什麽嗎？”
蘇培盛猶豫片刻，道：“年答應是撞牆自盡的，奴才進去時已經沒了，只在外面聽得一句……”蘇培盛的聲音越來越小，不敢往下說了。
“一句什麽？”
“皇上，您聽了不要生氣。”蘇培盛小心翼翼地擡頭。
“你說吧，朕不生氣。”
“年答應說了一句，皇上，你害得世蘭好苦啊！”蘇培盛說話的聲音細若蚊蠅，不敢看面前的皇帝。
胤禛閉目，又是一陣沉默。過了許久，他問道：“有誰去看過她嗎？”
“回皇上，奴才奉皇後懿旨去送年答應上路時，恰好莞嫔來了，說要送年答應最後一程。奴才想着，莞嫔娘娘最得聖心，她此番來想必是出自皇上的意思，所以……”
胤禛盯着地面的目光變得細長，聚焦于一處：“莞嫔……很好。”罷了道了一句：“你退下吧，朕一個人呆會兒。”
大殿中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從櫃子裏拿出了十二幅圖卷，放在桌上、地上。這十二幅圖中都有一個美人，無一例外都是同一個人。
博古幽思，立持如意，持表對菊，倚榻觀雀，燭下縫衣，倚門觀竹，烘爐觀雪，桐蔭品茶，美人展書，裘裝對鏡，消夏賞蝶，撚珠觀貓……每一幅他都要從頭看到尾看好久，從午後一直看到日頭西沉。
接下來的十幾天，他整日埋頭于奏折堆裏，沒有踏入後宮一步。
直到有一天傍晚，他只帶了蘇培盛一個人出去散心，不知怎的就走到了翊坤宮門口。朱漆大門虛掩着，裏面已經沒有人居住了。他駐足了良久，推門踏入。
院中有一個嬌小的女子，持着掃帚打掃着庭院。聽到動靜，她擡頭一望，先是一愣，而後連忙跑來跪下：“參見皇上！”
胤禛嘴角泛起了苦澀的笑容：“頌芝，是你啊！”接着問道：“這翊坤宮都沒人了，你怎麽還在這兒？”
“小主走後，奴婢無處可去，索性留了下來，看守着小主的遺物。”
胤禛望了望門庭，拾階而上，踏了進去。
一進入殿內，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味就鑽入他的鼻孔。
“歡宜香……還沒用完嗎？”
頌芝躬着身子跟在後頭：“小主進冷宮之前，就将歡宜香都焚完了，現在的味道想必是殘留下來的。”
“你們都退下吧，朕一個人看看。”胤禛揮手讓二人退下。
他走到正中央的紫金香爐前，只覺香味愈濃。透過镂空處往裏看，裏面還殘存了一點香灰。
他又走到這宮殿主人舊日的梳妝臺前坐下，拿起一柄玉制的梳子，手指在上面摩挲着，仿佛五指化為了梳齒，拂過她烏黑柔順的長發。
桌上有一盒空的螺子黛，幾盒不同顏色的、都已經有些幹涸的胭脂，桌子的抽屜裏盡是玲珑滿目的首飾，其中一支金步搖格外奪目。
胤禛拿起它，摸了摸它垂下的墜子，想起它的主人戴着她時的樣子——這支步搖是當年她剛嫁給他時，他贈予她的，她特別喜歡，他記得她封貴妃時戴的就是這支步搖。
放下步搖，他又走到床邊坐下，這張流蘇寒玉床，曾是令他魂牽夢萦、流連忘返的地方，他們曾在上面度過了多少個缱绻的春秋。他就着她枕過的玉枕慢慢躺了下來，枕上還殘留着她發間的清香。
躺了一會兒，他坐起來，抱起那只枕頭，想象着就像它昔日的主人依偎在她懷裏一樣。卻發現了枕頭底下有一個信封——是她寫給自己的信嗎？
他拿起信封，還是完好無損的，他顫抖着拆開，看了起來。他看奏折時向來是一目十行的，但眼前這封信他卻是一字一句地看着，唯恐漏掉一個字。當年她為了複寵而一封封遞上來的信，他也是逐字逐句地看的。
寄予四爺：
自初識四爺以來，已有十二年了。
那日在木蘭圍場初見，你溫和儒雅、成熟穩重的模樣，我一下就喜歡上了。
後來，你每次到府上來找父親、找哥哥時，我都會躲在屏風後偷偷看你。你和哥哥談笑風生、指點江山時，怕是沒想到有個小姑娘已經愛上你了吧！
“哥哥，我好喜歡雍親王，你去替我說媒好不好？”你比我大了好幾歲，我怕爹娘不同意，就求着最疼我的二哥替我去說媒。二哥問我，雍親王已經有嫡福晉了，我嫁過去只能當妾，這我也願意麽？我說只要能嫁給你，當不當正室都無所謂。
我沒想到的是，哥哥還沒去說媒，聖旨就下來了，年家小女嫁給雍親王做側福晉。我聽說是你去求的先帝，那時我高興極了，你想必也是喜歡我的。
大婚那天，十裏紅妝，八擡大轎，我蒙着紅蓋頭下了轎，我的手忽然被一只大手牽住了。你的手掌真溫暖、真寬厚啊！讓我感覺這雙手将是我一生的依靠。
剛進洞房，頌芝就叫嚷起來：“是椒房！椒房之寵啊福晉，王爺對您可真好！”椒泥塗牆，床上鋪着大紅錦被，下面撒了許多桂圓、紅棗、花生。我早聽說過這是只有迎娶正室時才有的殊榮。
自入王府以後，你對我百般疼愛，我的吃穿用度是府裏最好的，連嫡福晉都比不上，我想要什麽你都會給我，你陪我的日子也比陪其他人多得多。我可以感受得到那是你對別人沒有的偏愛。
府裏的人都說你最愛的是你逝去的發妻，我還為此吃味過，可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從沒提到過她，我又何必跟一個去世了的人争風吃醋呢？你常常帶着我去策馬、去打獵，你常在我耳邊跟我說你只喜歡我一個人。
我也很喜歡你啊！只喜歡你一個人。現在想來，你對我可能僅僅是喜歡，可我對你是愛。人這一生可以喜歡很多人，可愛只能給予一個人。王府裏的女人真多啊！多得讓我生氣。你今天宿在這個侍妾那裏，明天宿在那個福晉那裏，我就這麽等啊等，等到天都亮了，你還是沒來我這兒。
從天黑等到天亮的滋味真難受啊，眼圈都黑了，我不想讓你看見，只能用脂粉遮掩，可是我遮掩不了熬紅的眼睛。第二天你看到我時，臉上流露出來的心疼做不得假，那時的我真傻，你哄我兩句我就又眉開眼笑了。可我有時也會想，如果你只是我一個人的就好了。
後來的一天，我犯頭暈，嘔吐不止，你找來太醫為我診脈，太醫告訴我，我腹中已經有了一個小生命。當時的我激動得快要哭出來了，你臉上也是藏不住的喜悅。
我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我能感受到孩子每天在踢我。各種補品、珍寶如流水一樣送進我的房中，但我不在乎這些，我還是想你能經常來陪陪我。所幸雖然我不能侍寝，你也經常跑來我這兒，雖然次數比之前少了，但現在我有了這個孩子，也不覺得寂寞了。
我問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你說更喜歡女孩，和我一樣活潑美麗，我倒希望是個男孩，和你一樣才貌雙全。我開始給孩子縫制小衣服、小鞋子，你看着我做的東西，笑話我縫得不像樣。你哪裏知道，為了縫這幾件衣服鞋子，我的手指被戳破了好幾次。
後來，我已經有六七個月了，你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我只以為是朝政的事讓你煩憂，現在想來，卻是那陣子我哥哥升了四川總督的緣故吧。你進了一趟宮，之後好幾天推脫着不來看我。
再見你時，我躺在床上，已經感受不到孩子的胎動了。那天，和我交好的月賓姐姐給我端來了一碗安胎藥，整個王府中就她性子恬淡，與世無争，我不疑有他，就喝下了。之後就腹痛不止，暈死過去。
醒來後，孩子沒了，太醫說，那是個成了形的男胎。你抱着我，安慰我說孩子以後還會有的。可我心裏只有恨！為什麽？為什麽月賓姐姐她要害我的孩子？為什麽平日裏那樣溫和善良的一個人會做出這麽狠毒的事？
可是四爺你為什麽不懲罰她？她害死了我們的孩子啊！我氣不過，沖進她房裏，灌她喝下一壺能致女子終生不孕的紅花。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變得這麽狠心，可是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王府裏，不狠心就只會被人算計！
後來，你對我更加寵愛了，還賜給我歡宜香，你說這個名字代表着我們之間的感情，歡悅相宜。我很喜歡歡宜香的味道，日日都點着。
你終于如願以償當上了皇帝，哥哥也被封為大将軍，你封我做華妃，賜我協理六宮之權，讓我住在最華麗的翊坤宮。那時的我，寵冠六宮，連皇後都不得不讓我三分。
我以為日子會一直這麽美好地過下去，那時的我什麽都不缺，就差生下和你的孩子了。我是真想有一個我們的孩子，不論男女，你教他讀書識字，我教他騎馬射箭，我們的孩子，必要文武雙全得才好。
直到後來，甄嬛入了宮。我從沒見你這麽寵愛一個女人，越級晉封、賞賜不斷、賜浴湯泉宮，還賜了椒房之寵！那是我獨有的啊！大婚那天你對我說的話都忘了麽？有她在，你就不在意我了。我不想再從天黑等到天亮了。可這麽多年，我都等習慣了啊！怎是說放棄就能放棄的！
于是，我處處針對甄嬛、沈眉莊一幹人，我要讓她們知道，後宮之中只許有侍奉你的人，不許有跟我争奪你寵愛的人！我的好幾次行動我感覺你都是知道的，可你都沒有怎麽責怪我，就像以前在王府時，我惹你生氣了，你也不舍得不理我太久。我便還以為你跟從前一樣寵愛我，現在想來，你不處罰我都是因為哥哥的緣故吧！
後來，哥哥打了勝仗還朝，你對父親、哥哥、年富都大加封賞，封了母親正二品诰命夫人，還說要晉我的位份。第二天清晨，內務府送來了皇貴妃的服制，你知道我有多高興嗎？我不是在乎名分位置，而是我以為在你心裏，我就像順治爺的董鄂皇貴妃一樣，是你心頭至寶。
可後來冊文下來時，你只是封我做貴妃，這前後落差，換了誰都會不高興的。罷了，貴妃就貴妃吧，好在我還是你唯一的貴妃。
你帶着皇後出宮祈雨，留我管理後宮，那是我一生中最風光的時刻。哼！甄嬛算什麽東西！我要讓她知道，最終站在你身邊的只能是我！
甄嬛處處跟我針鋒相對，如今還無故來遲，便是對我的蔑視！我讓甄嬛罰跪，哪裏想到，僅僅跪了半個時辰她就暈過去了，她被抱走後，地上留下一灘血。血……當年我小産時，地上也是那麽一灘血。
你匆匆趕回來去看甄嬛，甄嬛小産了，我依了曹琴默的話，跪在碎玉軒門外，脫簪戴罪。你把我叫進去，罵我“賤婦”，說我狠毒，說我心如蛇蠍。那些詞，至今想來，我心中都隐隐作痛。你從來沒對我這麽生氣過，可我真的不是有意要害她的孩子的！我也是失去過孩子的人，怎麽可能那麽心狠呢？當時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你降了我的位，你讓我在宮門口罰跪我也照做了，只要你能消氣就好。
我日日都在盼望着你的到來，起初我還是滿懷希望的，可随着時間的推移，我只能聞着歡宜香的味道回憶過往了。我從夏天等到冬天，我給你寫了好多信，我本就不喜歡詩書，每寫一句我都要停下來想很久，若是別人的話，只怕早就引經據典，援筆立就了吧！
終于，我在冬日裏的一天把你盼來了，你說你之前一直是忍着不來見我的，你還說明日是我當年入王府的日子。原來你還記得，你心裏還是有我的，對嗎？
可是複寵之後，我總感覺有哪裏不對，你對我不似從前了。是因為哥哥嗎？從前我從沒想過我的恩寵來自于哥哥，可經歷了那次失寵後，我開始有些患得患失了。
後來，你當着我的面誇獎頌芝，我當時氣極了，沒想到從小跟着我的陪嫁丫鬟竟然也成了狐媚子！可那時哥哥做錯了事，我不得不順着你的心意把頌芝送到你床上去打探你對哥哥的态度。那一晚，我一宿未眠。
終于，你還是懲罰了哥哥。而後宮，曹琴默也把我這些年做的壞事抖落出來了。可笑，明明大多數都是她慫恿我、給我出的主意，她自己倒撇得幹淨！
你将我降為了答應，我不恨你，我也不後悔自己做過的那些事。我只求你能放過哥哥，他是從小疼我長大的哥哥啊！
那天，我跪在殿外求情，頭都磕破了，你還是沒出來看我一眼，你還是下旨賜死了哥哥和年富。為什麽啊？你只聽見別人說他們如何嚣張跋扈，可有看到他們為你的江山在沙場上九死一生的場景啊！
哥哥死了，我也看開了，我們之間注定回不到從前了，這輩子我只能老死宮中了。
翊坤宮的夜真冷啊！從前在妃位時還有炭火可以取暖，如今，沒有了。歡宜香快用完了，也沒再送來，我只能靠着那點殘存的，緊巴巴地點着用了。
當我寫這封信時，我的心也跟着從溫暖變得冰冷，或許當你看到它時，我已經被你賜死，或者被甄嬛逼死了。
永別了，四爺。沒有了我，你可以和你的嬛嬛白頭到老了。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呢？如果我不是年羹堯的妹妹，你是不是根本不會娶我？又或者說你的愛可以更純粹一點？這些都不重要了，下輩子，我不要再出身将門了。
還有一件後事，頌芝那丫頭，跟了我多年一直不離不棄的，我對她不好，她也毫無怨言。只是我現在無法照拂她了，希望你念着和我的那點舊情，替她尋個好人家。
——臣妾年氏拜別
信很長，足足有幾十頁紙，胤禛想着，這幾十頁紙不知又寫幹了多少墨水、絞盡了她多少腦汁。讀畢，他将信塞回信封，将信封揣進懷裏，長嘆了一口氣，走到窗前。外頭已是夜幕降臨，沒有月光，只有一顆星星，閃爍着微弱的光芒。
“皇上？”蘇培盛和頌芝都叫了一聲。
“朕無事。頌芝，她臨走前交代要給你尋門好親事，你可有中意的人選？”
頌芝一愣，跪下流淚道：“奴婢寧願就此出家，替小主守着長生牌位。”
胤禛沉默良久，輕嘆了一句：“好。”
他踏出翊坤宮時，回頭望了一眼高懸着的匾額，道：“以後這翊坤宮不再住人了，封起來吧！”
二月二是莞嫔甄嬛封妃的日子，她穿着吉服跪下準備接旨。胤禛走了出來，隔着簾子看見那身衣服，情不自禁地叫出聲：“菀菀！”他大步上前，掀開簾子，看到眼前之人，變了臉色：“放肆！”
幾個月後，甄嬛生下公主三天就去了甘露寺修行，外人都說她是因為誤穿了純元皇後的吉服，犯了皇帝的忌諱。背後的原因，只有胤禛自己知道了。
若幹年後的一天。
“皇上，該翻牌子了。”
“去翊坤宮吧。”
“皇上，華妃娘娘早就……”
胤禛紅了眼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