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眼光 “勞駕,幫我解開。”
尖銳的笛聲, 宛如杜鵑啼血一樣的悲鳴,雲輕只覺這笛聲好似一把銀針,擊打到耳膜上形成陣陣刺痛。
她接住飛回的百年愁, 腳下一震,拔地而起, 持劍刺向樹影後的人。
那人收了鐵笛,同樣拔劍, 一邊冷冷說道:“外來人。”是個女聲, 相當沉肅威嚴。
雲輕這些天一直在研究寒鷺子贈與的那本《若虛劍譜》,早就手癢了, 這會兒劍意便如一場醞釀許久的驟雨, 潑向樹影後的女子。
那女子不慌不忙地橫劍招架,兩人如此會了幾招,半空中劍氣四溢,枝葉亂飛。女子劍路十分老道,雲輕一時間竟探不出她的深淺。
隔着亂飛的枝葉, 雲輕看到了她的眼睛。
一雙和師穆羽一樣的, 晦暗的眼睛。
就在這時, 師穆羽在下面糯糯開口:“阿娘。”
雲輕一愣, 慌忙收劍,落回到地面。
那人也收了劍,輕盈落下。她的身形是極優美的, 只可惜由于穿了一件淡灰色的衣袍,加上兩條黑色的發帶,從空中下落時就像個巨大的蛾子在撲棱。
她站定之後,衆人望去。只見眼前是個身形高挑、五官張揚的大美人,從臉上看不出實際年齡。
她的衣着打扮與師穆羽一樣有些許潦草, 眼睛與師穆羽一樣晦暗難明、兩顆眼珠兒呆呆的不動。
她面朝衆人,神色清冷,明明眼睛看不見,卻好似把雲輕幾人都“觀察”了一遍,随後,她板下臉來,對師穆羽說道:
“你臨行前我是怎麽和你說的?不許你對外人說神樂族的事,更不許帶外人進神樂谷!你們怎麽一個個的都把我的話當耳旁風?!”
師穆羽小心地抿了下嘴,沒敢回嘴。
雲輕朝大美人拱了拱手說道:“見過前輩,我們是穆羽妹妹的
朋友。”
大美人皺了下眉頭,冷冷說道:“我族從不與外人交朋友。請你們離開這裏。”
雲輕沒想到她如此不留情面,只好硬着頭皮解釋道:“前輩,我們真的沒有惡意。”
“如果你們執意要留在神樂谷,那就遵守我神樂谷的規矩,把眼睛弄瞎。”
雲輕一下子了然,想來這神樂谷人人都是瞎子,而且大部分是自己或者由親人來主動弄瞎的。
這實在是太……
衆人一時間都有些不理解,程歲晏想和浮雪說句悄悄話,讨論一下神樂族有多狠,但又怕得罪眼前這個嚴厲的女人,他只好用力抿了抿嘴,把那股讨論的沖動憋回去。
他看了眼浮雪,好家夥,她正在捏自己的嘴唇呢,上下嘴唇捏在一起像條野生鯉魚,看得出來她讨論的沖動比他還強烈。
雲輕定了定神,說道:“前輩,我們來神樂谷,只是想打聽一些事情。打聽完就離去,不會打擾到你們的。”
“哦?你們要打聽什麽?”
“我們想知道齊光子殷繁會的下落。”
對方想也不想答道:“不知道。請回吧。”
雲輕也不知為什麽,直覺告訴她,這人在說謊。
但是就算知道齊光子又怎樣,她對他們敵意這麽大,知道也不會說的。
啧,麻煩。難道要動用真言咒嗎?先不說這人的修為與白榆修為孰高孰低,她畢竟是穆羽的娘親。作為穆羽的朋友,他們不太好用強啊……
就在雲輕糾結之際,師穆羽忽然哭了。
她哭得很小聲,好似在小心地壓抑悲傷不讓人知道、又實在控制不住才洩露出一點哭聲。
這樣的哭聲反而比敞亮哭泣更讓人揪心,那個作為阿娘的大美人臉色一下子變了,但語氣還是硬邦邦的:“你還有臉哭。”
師穆羽擡起袖子輕輕擦了擦眼淚,小聲說道:“阿娘,他們不是壞人。”
大美人搖頭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了些:“啾啾,你才幾歲,你能分辨好人壞人嗎?”
雲輕心想,原來穆羽妹妹的小名是啾啾嗎,還怪可愛的。
師穆羽便有些不服氣,“我當然能分清,我眼睛看不見,可我心裏清楚的很。他們是我好不容易才交的朋友,每個人都很好。
本來還以為阿娘會喜歡,大家能在神樂谷多待幾天,沒想到就要被阿娘趕走了。嗚嗚,阿娘,我好難過——”越說越傷心,她捧住臉嗚嗚地痛哭起來。
大美人皺了下眉,無奈道:“別哭了。”
“阿娘,你知不知道,雲輕姐姐是我最最最最崇拜的人,她在玲珑城先殺金毛犼,再戰傾城子,是外面世界聞名遐迩的大英雄。我真的,真的舍不得他們,嗚嗚——”
“行了我知道了——”大美人說着,轉過臉面向雲輕,問道:“是你殺了傾城子?”
雲輕答道:“是我們一起殺的。”說着把其他幾人都介紹了一下,衆人便恭敬地和這位前輩問好。
大美人沉吟片刻,說道:“如此,我允你們暫時留在神樂谷。但我谷中現在不太平,未必能長久留你們。”
雲輕笑道:“如此就多謝前輩了。”
“走吧。”大美人說着轉身,衆人跟上。
浮雪走在師穆羽身邊,遞給她一方帕子擦眼淚,一邊說道:“穆羽妹妹,你小名叫啾啾啊?”
師穆羽一邊擦眼淚一邊沒心沒肺地答:“是啊。”
“好可愛的小名。”
師穆羽笑了笑,壓低聲音說道:“我阿娘的大名叫師飛葭,她的小名叫胖胖。”
浮雪一樂:“哈?”
前面的師飛葭忽然轉身,握着鐵笛往師穆羽的頭上輕輕敲了敲。
師穆羽吐了吐舌頭。
這時,樹上挂着的人開口了:“穆羽妹妹。”
衆人回頭看去,只見師清商修長的身體還在不安分地掙紮着,像是一條拴在草繩上的活蹦亂跳的魚。
師穆羽:“啊?”
師清商:“穆羽妹妹,你能不能再哭一次呢。”
師清商:“你忍心看你清商哥哥這麽挂着嗎?”
師穆羽有點糾結,眼淚如果連續用,它就沒那麽管用了。
她小心地問師飛葭:“阿娘,清商哥哥犯了什麽錯?”
提起這個,師飛葭沒好氣道:“他帶了個外人進神樂谷,第二天你無射舅舅就失蹤了。”
師穆羽聽到此話,一臉焦急:“什麽,無射舅舅出事了?!”
樹上挂的人辯白道:“族長,冤枉,我那朋友世代修習神農道,他們只會救人,不會害人的。”
雲輕心想,原來這師飛葭是神樂族的族長,難怪如此嚴厲。
師穆羽問道:“阿娘,那,清商哥哥的朋友現在在哪裏?”
“被我關起來了。”
“既然這樣,那你先把清商哥哥放下來,我們一起找無射舅舅吧。”
師飛葭自然也知曉,這樣吊着師清商于事無補,現在聽女兒如是說,她飛劍出鞘,劍尖精準地往師清商腳腕繩索上一挑,繩索瞬間解開。
師清商頭朝下落去,在空中時,豹子一樣的勁腰輕輕一擰,身體翻正,雙腳穩穩落地。
他體型矯健,這一套動作下來如行雲流水,很有些賞心悅目。雲輕眼裏劃過毫不掩飾的欣賞。
江白榆鼻端發出一聲很淡的輕哼。
師清商站定之後,抖落腳腕上的繩索,随後闊步追上衆人。他的身量與江白榆相當,膚色略深一些,這會兒臉上充血的漲紅尚未褪幹淨。
這人穿一身黑色勁裝,頭發一絲不茍地梳着,由一個銀質發箍扣住。腰帶上同樣繡着金色鳳凰羽,同眼前蒙的絲綢一致。
雲輕看看師清商,又看看師穆羽和師飛葭,忽然有些不确定了。她輕聲問師穆羽:“神樂族個個都是盲人嗎?”
不等師穆羽回答,師清商開口道:“我神樂族世代修習無聲道。要追求極致的道義,便要斷絕一切色相的幹擾,眼睛于我族來說是累贅。
因此我神樂一族,每個人都是從出生開始便熏瞎了眼睛。怎麽,穆羽妹妹沒有和你們說過這些嗎?”
呃,說了又好像沒說?
在見到師飛葭之前,雲輕一直以為師穆羽有個殘忍的娘親,卻沒想到這是人家的傳統。
不過,這個傳統也是夠殘忍的。
師清商說罷,把綁着的雙手往雲輕面前一伸,微微一笑露出一排白牙,他說:“勞駕,幫我解開。”
雲輕低頭剛要幫忙,哪知卻被江白榆攔了一下。
江白榆輕輕推開她,自己上前幫師清商解了。
師清商好像是發現了什麽有趣的事情,勾着唇角笑了笑。
江白榆也嗤的一聲笑。曾經,在發覺自己愛慕雲輕時,江白榆認為自己的眼光是很好的,卻沒料到,外面這些男的,一個個眼光都像他一樣好。
哪怕是沒眼睛的,眼光也還在。
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