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規矩 這個世上,再無神明了。
看完流星, 雲輕和浮雪一同回到房間,本來在屋頂的時候浮雪還挺精神的,一走進房間, 她就開始打哈欠。
實在是屋裏比屋外暖和許多。
她往床上一倒,眼皮沉沉的很快閉上眼睛, 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句:“師姐,你也再睡會兒。”
雲輕坐在她身邊, 輕聲喚她:“師妹。”
“唔。”
“我和白榆在一起了。”
“哦。”浮雪翻了個身, 忽然又猛地坐起來,“你說什麽?!”
雲輕又重複了一遍, “我和白榆在一起了。”
“是我理解的那種在一起嗎?”
“嗯。”
“什麽時候?”
“就今天晚上, 我喊你看流星之前。本來打算救出師父再理會這些事的,沒想到……嗯,就在一起了。”
浮雪聽罷,咬着牙,握拳猛地一捶床鋪, “你不說我也知道, 肯定是這個小妾勾引你。”
雲輕瞬間迷茫, “什麽小妾?”
“白榆啊, 他是你的小妾。”
這,師妹的小腦瓜整天在想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雲輕一陣好笑,追問道:“他是我的小妾, 那誰我的大老婆?”
“本來是我嘛,但是現在你要把白榆扶正了!唉,要不是因為白榆救過我的命,我這個時候高低得罵他一句小賤人的。”
雲輕被她逗得笑出聲。
黑夜中,浮雪輕輕嘆了口氣, 又說,“其實我早就感覺到了,你和白榆。可是師姐——”她說着,伸手來拉雲輕的手,語氣變得有些低落,“我知道我沒資格阻止你,但是我有點難過。”
雲輕一怔,“為什麽?”
“嗚,總感覺你要被搶走了。”
雲輕松了口氣,還以為師妹反對她和白榆的事。她反握住浮雪的手,說道:“怎麽可能,我就在這裏,誰能搶我?”
“那你和白榆成了道侶,以後會不會為了和他厮混,不和我玩了?”
“什麽話,我是那種見色忘義的人嗎?”
“那你走到哪裏我跟到哪裏,你會不會嫌我煩?”
“不會,我們不是一直這樣的嗎,你可曾見我煩過你?”
“那要是白榆嫌我煩怎麽辦?”
雲輕笑道:“他要是嫌煩,他就自己躲開,找個地方清淨一下,多簡單的事。”
浮雪聽到這話也笑了,然後又追問道:“那你會和白榆睡一張床嗎?”
雲輕知道師妹想聽她說不會,但仔細想想,她也不是那種回避人欲的,再說了白榆還……還挺香的,她感覺自己不一定能把持住啊。
想了想,她只好說道,“這個問題,以後再說。”
“那就是會了,那我怎麽辦?”
“呃,要不你睡中間?”
“……”浮雪一陣無語,甩開她的手,往床上一躺,蹬了兩下腿說道,“師姐,你煩死啦!”
雲輕要笑不笑的,“那你說怎麽辦嘛。”
“我也不知道怎麽辦啊,唉,白榆真讨厭!”
雲輕側躺在她身邊,支着臉說道:“我看白榆挺有廚藝天分的,以後讓他給咱們做飯吃如何?”
“行吧,也算是一件好處了。我知道,師姐你魅力太大啦,沒有白榆也還有黑榆黃榆。我就是……哎呀,我就是舍不得你。”
“我知道,咱們從小到大都沒分開過。”雲輕說到這裏,心裏也是一片柔軟。她忽然想起小時候,剛上山時,她曾經和師妹“争寵”過的。
其實也算不上是争,當時她心裏覺得師父更偏愛浮雪,她想好好表現,以期分得一點關愛。
就像一只小狼無意間闖入別的狼群的領地,姿态定然是柔順卑微的。她讨好師父,讨好師妹,讨好住在舊廟裏的鳥雀,甚至連牆根下的野草都恨不得讨好一下。
而她對浮雪所表現出的“關愛”,到底是別有所圖的表演還是真心實意的付出,師父身為一個成年人,定然是能看破的。
只是他什麽都沒說。
浮雪年紀小又大大咧咧,如此安然享受了一陣雲輕的讨好,吃了雲輕不少饴糖。忽然有一天,雲輕再次把自己省下的饴糖給她時,她搖搖頭,拒絕了。
雲輕有些意外:“怎麽了,師妹?”
“師姐,”浮雪這個時候說話還是奶聲奶氣的,“師父問我,’師姐對你好不好’。”
聽到這話,雲輕一陣不安,小心地問道:“那你怎麽說的?”
浮雪答道:“我說’好’。”
雲輕松了口氣,就好像她賣力的表演終于被人看到和欣賞了。她有些期待地追問:“然後呢,師父還說了什麽?”
“然後師父就說,”浮雪搖頭晃腦地,學着樂塵子的樣子說道,“‘好應該是相互的,師姐對你好了,你應該也對師姐好才對’。”
說着,她掏出半塊饴糖塞到雲輕手裏,“吶,我也要對師姐好。”
雲輕愣愣地看着手心裏那半塊饴糖,上面還有師妹的小牙印。
她長這麽大,收到過兩件令她快樂得想哭的禮物,第一件是來自阿娘的一顆雞蛋,那是她的斷頭飯;第二件,是來自一個四歲小女孩的半塊饴糖。
她低頭看着饴糖,眼裏泛起淚花。不一會兒,一顆淚珠滾落下來,砸在饴糖旁邊。
浮雪一看師姐掉眼淚,自己也禁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哭聲很有些心虛,一邊哭一邊大叫:“師姐,對不起!”
雲輕吓了一跳,慌忙幫她擦眼淚,“師妹,你怎麽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本來是想把一整塊都留給你的,我沒忍住啃了半塊!”
“……”
……
想到過去的事,雲輕覺得又好笑又感動,禁不住擡手摸了摸浮雪的頭,溫聲說道:“放心吧,我不會丢下你的。我發誓。”
浮雪這會兒已經接受現實了,自欺欺人地想着,道侶是不值錢的,能和師妹比嗎?師姐這輩子可以有很多個道侶,不順心就換呗,但就只可能有一個師妹好吧!
于是浮雪點點頭說:“那好吧。那你跟我說說,你們到底是怎麽在一起的?”
這個過程有點暧昧,要是白天,雲輕可能還會羞于啓齒,好在現在大晚上的,室內黑不隆冬,師妹又看不到她臉紅,雲輕也就說了。
浮雪聽得挺帶勁,聽完之後又有些不滿意:“就這樣在一起了?你也不考驗他一下。”
“考驗什麽,他的為人,我又不是不清楚。”
“那清商到底有沒有勾引你?我今天還跟穆羽妹妹說了他眼睛的事,穆羽妹妹吓了一跳。”
雲輕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麽。明天問清楚就行了。”
——
但是雲輕到底沒能問清這個問題。
一早,雲輕在楓樹下練了套劍法,過不多久,聽到空中有鐘聲回蕩,心裏好奇這又是神樂谷的哪位前輩在修煉?
聽聲音,那口鐘應當不小,作為專屬樂器,該如何挪動?會不會像清商一樣,把鐘變小挂在腰上?
仔細一想,還挺有趣的。
程歲晏吃早餐時,她把這事同其他人說了。
程歲晏吃的早餐是神樂族為尚未辟谷的族人準備的幹糧,其味道如何呢?按照浮雪的說法是,“比豬食略強”,搞得雲輕都有些懷疑,師妹是不是背着她偷偷嘗過豬食。
對于為什麽要把幹糧做得這麽難吃,雲輕是有理解的。
她覺得正是因為難吃,才會激勵神樂谷的孩子們,早一天辟谷,就能早一天擺脫這玩意兒,可不就得努力修煉嗎。
……
所以這早餐只有程歲晏吃,其他人在一旁喝茶水,陪伴吃高級豬食的他。
這早餐,江白榆覺得看一眼都算被它冒犯,因此他雖然面對程歲晏坐着,但始終側着頭,手拄着臉,視線時不時地觑向雲輕。
嘴角是真的很難壓啊。
關于鐘聲,雲輕聽完浮雪一通滔滔不絕,不置可否,問道:“白榆,你覺得呢?”
“嗯?你說得對。”
把雲輕說得一頭霧水,心想我說什麽了,就對?
程歲晏伸長脖子,把那口又糙又硬的幹糧咽下去,然後笑道:“雲輕,你讓他倒立唱歌試試?他肯定也覺得你對。”
幾人正說笑着,師穆羽紅着眼睛噔噔噔地跑進來,顧不上問好,一進門就說:
“雲輕姐姐,你能不能勸勸我阿娘?阿娘她要廢掉清商哥哥的修為,把清商哥哥驅逐出神樂谷!”
雲輕吓了一跳:“為什麽?”
師穆羽一邊哭一邊說了。
原來昨天她得知清商哥哥的眼睛已經被治好、如今能正常視物,感到很震驚,又有點憋不住,今天早上遇到師蕤賓,就偷偷和師蕤賓說了,結果恰好被師飛葭聽到。
師清商違背了族規,師飛葭把他帶到均鐘堂,正召集族人商議如何處置他。
師穆羽聽八音婆婆等人說,師清商可能被廢掉修為驅逐出神樂谷,她吓得要死,找阿娘求情,被阿娘訓斥一頓。
師穆羽不知如何是好,想到阿娘還念着雲輕姐姐的幾分恩情,于是病急亂投醫地跑來希望雲輕從中調停。
……
師穆羽引着雲輕幾人來到均鐘堂。
均鐘堂是神樂族日常議事的地方,堂外有一片寬闊的空地,空地旁立着一口上千斤的大鐘。
此時,空地上已經圍了不少人。
丁黎生站在人堆裏,一臉焦急,遠遠地看到雲輕幾人,朝他們招了招手。
幾人走過去站定,看向空地的中央。
那裏跪着師清商。
雖然跪着,他脊背卻挺得筆直,肩膀就顯得很闊挺。似乎是有所感,他忽然回頭看了一眼,恰好和雲輕的目光對上。
他的眼睛依舊很亮,卻不再染有笑意,而是像無風的湖面一樣平靜。
随後他視線往下掠過,看到雲輕和江白榆牽在一起的手。
他便垂下眸子,轉過頭去。
在他面前,站着師飛葭。
這會兒師飛葭手裏拿着一把藤條,眉頭稍稍擰着,她的眉毛比尋常女子要濃厚一些。
“清商,”師飛葭開口說道,“我與你母親自幼交好,她臨終前曾拜托我千萬照看好你。這麽多年,你扪心自問,我待你如何?”
“族長待我視如己出,清商自然銘記在心。在我心中,族長亦如我親母一般。”
“你隐瞞族人私自複明,犯了族規,按理應當廢掉修為、驅逐出谷。念在你是初犯,又自幼失恃,權且記下這一過,只笞責四十,重新熏瞎眼睛,你可有異議?”
師穆羽聽到這裏,便松了口氣,拍了拍胸口小聲說道:“太好了,清商哥哥不用被驅逐了。”
然而,跪在地上的師清商卻搖了搖頭,平靜地說道:“族長你怎樣打我都可以,但我不會重新熏瞎眼睛,我不接受。”
周圍的神樂族人一片嘩然。
衆人竊竊私語,有人勸道:“清商你這是何必呢?這罪責已經算很輕啦。”
“就是啊,族長是看在你死去的阿娘的份上才寬恕你的。”
“別不知好歹啊清商。”
師清商直直地跪着,沉默不語。
八音婆婆坐在椅子上——她是在場唯一坐椅子的——用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面,說道:“清商,你的意思是,你想要保住眼睛?”
師清商“嗯”了一聲,坦坦蕩蕩地答道:“我舍不得這個世界,我用眼睛所感受的世界。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會舍棄它。”
衆人都沉默了。
師飛葭沉聲說道:“天真,可笑!你以為你眼睛所見的就是這個世界的真實嗎?殊不知,你看得越具體,也就越片面。你已經被自己的眼睛所蒙蔽了!”
八音婆婆見師清商沉默不語,便緩緩嘆了口氣,說道:“既如此,那就只能請你離開神樂谷了。
我們神樂族也并非不講道理的人,不會對你趕盡殺絕,只有一樣,你在神樂族修煉的東西,都要留下來,并且從此以後不可踏入神樂谷半步。你可省得?”
師穆羽急得直扯浮雪的袖子,小聲說道:“清商哥哥,不要啊!”
師清商又是一搖頭:“廢我修為我無話可說,但我不會離開神樂谷。這裏有我的親人和朋友,有我的家。”
“你——!”師飛葭沉下一張臉,冷冷說道:“清商,你莫壞了規矩。”
師清商跪得如同雕塑的身影便松動了些,他仰頭,說道:“族長,我有一問。”
“你說。”
“這規矩,是誰定的規矩?”
“自然是神樂族的先祖。”
“神樂族的先祖,那就是曾經的神樂族人。”
“嗯。”
“曾經的神樂族人可以訂立規矩,那麽現在的神樂族人,是否也可以去打破規矩?”
“清商,你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要不要眼睛,不如讓族人自己來做決定?
我帶回了神農道的朋友,他可以讓我族複明,不如讓大家都用眼睛來感受一下這個世界,再由他們自己決定,要不要繼續瞎下去?
我們每個人生下來就被剝奪了選擇的機會,我不認為這是正義的,族長,我認為,這很可憐。”
師飛葭此刻已經是面如寒霜,“師清商!我念在你自小沒了母親,對你多有優容,這才慣出你無法無天的性子!看來是我錯了,我這就替你天上的母親教導你!”
她說着舉起藤條,噼裏啪啦地往師清商身上抽去。
師穆羽臉色大變,哭着說道:“阿娘,不要啊!”
一個魁梧的神樂族女人走上前——她就是那晚行刑的人,後來雲輕聽師穆羽說,她叫師錦瑟。師錦瑟說道:“清商,你快道個歉吧!”
師清商不發一言,被藤條打得皮開肉綻,他甚至不曾哼一聲,始終直挺挺地跪着。
過了一會兒,八音婆婆從椅子上站起來,攔下師飛葭,嘆了口氣說道:“行了,你先歇會兒。”
然後她走到師清商面前,耐心說道:“清商,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複明之後,修煉速度是否慢了下來?”
“……是。”
八音婆婆說道:“失明之後,利于修習無聲道,千百年來,無有例外。每一個神樂族人畢生都在追求至高無上的樂聲。
我們神樂族為了修習無聲道,已經世代摒棄視力多年,豈是你一句話就能複明的?這是我們神樂族的根基之所在啊。”
師清商微微偏頭面向八音婆婆,輕聲說道:“我知道。可是如果我說,神樂族已經沒有存在的意義了呢?”
八音婆婆一愣,“什麽意思?”
“我們神樂族是為神明演奏樂曲的,但是世間最後一個神明曦,也已經消亡了。這個世上,再無神明了,”他說着,面向師飛葭,“我說得對嗎,族長?”
一番話使得神樂族衆人臉色皆變,就連雲輕幾人也是大驚失色。
聖曦娘娘是人間最隆盛的信仰,如果這消息傳到人間,定然會引起天下震動,使得人們信仰崩塌。
而聖曦娘娘曾多次斬除妖魔,她的存在本身對許多妖魔有彈壓的作用,若是這些妖魔得知聖曦娘娘已經消亡,會不會重新掀起風波?
許多人面向師飛葭,有人小聲議論,有人直截了當地問:“他為什麽這樣說?族長,曦真的消亡了嗎?”
這次換師飛葭沉默不語了。
師清商開口,衆人都安靜下來。他說:“神明都不複存在了,那麽神樂族又為何而執着?
你說我沉迷色相,我認,但是族長,你所沉迷的東西,也已經成為歷史了。若論執念,我不及你深。”
師飛葭轉身,面向那座祥雲缭繞的山峰,神色怔愣,不發一言。從雲輕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眼角有些濕潤。
八音婆婆問道:“清商,你怎麽知道曦已經消亡了?此事重大,你從何得知?”
“我說了你們也未必信。不如大家親自去樂壇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