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長寧(出書版) - 第 3 章 (3)

澀地點了點頭。

“謝謝你們。”他說。

不公平!我在心裏怒嚎。這是赤-裸-裸地專業歧視!

對別的專業同學如春風般溫暖,對待本專業的同學卻如嚴冬般冷酷!

我們才是交了學費來上建築學課程的同學!

我們才是上帝!

特別是我!

“白白,”我恨恨地道:“我們是不會稀罕那巧克力的,對吧?”

董白白的身子本來已經起到一半,聽見我的話,僵在那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我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她看看講臺,又看看我,終于一咽口水,重新坐了下來。

“學姐,”張欣主動地站起來,高興道,“那我幫你們領了哈!”

不一會兒,教室裏的同學走地所剩無幾。

我倆等着交論文,所以拖到了最後。

顧長熙掃了我倆一眼,卻朝那兩名大二的同學招招手,示意他們過去。

“帶給沒來的同學,”顧長熙将剩下的巧克力包好,遞給那名男同學,“平時抓點緊,熬夜通宵對身體不好。今天就當給你們放的假。”

男同學頂着黑眼圈,差點熱淚盈眶:“謝謝顧老師。”

顧長熙拍拍他的肩,“我也當過學生,你們經歷過的我也都經歷過,連通幾宵了?”

“兩宵。”

“你呢?”他問旁邊那女生,打趣道,“走路都快睡着了。”

那女生比劃了一個數字“三”。

“年輕就是厲害。吃早飯了麽?”

他倆搖了搖頭。

“是回建館麽?”

他倆點了點頭。

“走吧,”顧長熙朝我和白白招招手,又回頭朝他倆道:“我送你們回去。”

直到從顧長熙的車上下來,我都還有點不敢相信今天的經歷。

顧長熙課堂的教室在學校西邊的逸夫樓,建築系館在學校東邊,要是步行的話,大約要20分鐘。今天他為了體恤熬夜的同學,居然開車從學校西門出去,饒了一大圈,又從學校的東門進來,将車停到了建館樓下。

途中還停車一次,他掏錢、我跑腿,給大二的同學買了熱乎乎的豆漿包子。

被同學放鴿子不生氣就已經很難得了,更難得的是,他居然還把他們送了回來。

要是換做別的老師,遇到這樣明目張膽有預謀地逃課,早就上報教務處了。

我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得很,表明我沒有做夢。

我心中有些不安,思索着平日那陰陽怪氣的顧長熙今日怎麽忽然轉了性,變得如此的慈眉善目,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一舉一動都散發着聖母般的光環。

這太不正常了。

我忍不住悄悄跟大二的女生打了個預防針:“盡量別吃那個巧克力。”

“為什麽?”小學妹用充滿血絲的眼睛瞪我。

“可能過期了,瑞士文,我們都看不懂。”我嚴肅地說。

下車的時候,我感到背後有一道詭異的目光。

轉身過去,發現董白白一臉不可思議。她看看顧長熙的車,又看看我,眼裏閃爍着莫名激動的光芒。還沒等我開口,她便一句噎死了我:“那晚是顧長熙送的你,對不對?”

完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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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無論我跟董白白如何解釋我對顧長熙只有階級敵人般的恨,且此恨比珠穆朗瑪峰還高、比貝加爾湖還深,董白白都表示出明确的不相信。

我只差以死明志了。

“沒關系的,”董白白說,“現在談戀愛性別都不是問題了,你又何必拘泥于世人的眼光?”

“真不是那樣……”我淚眼汪汪。

“好吧,”白白嘆口氣,“我會替你保密的,但是結婚時你要免了我的紅包。”

我:“……”

好在建築學概論這門課是一周才一節,這周我将論文交給了顧長熙,即便是他對我有不滿,也只能為難他憋肚子裏一周,下周再見了。

其實并不是我不想好好寫論文,只是我這個論文從最開始的選題就錯了。我昨天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來研究顧長熙借給我的那兩本書,看到一半就發自內心地想睡覺。我真想敲開他的腦子看看,他将這個借給我,是想顯擺自己有文化有品位,還是故意讓我為難。

白白居然還沒有良心地說我和顧長熙有點不正常,明明只有他不正常。

在系館,我碰到了陶青。

這兩天院裏的電梯壞了,但凡上下樓走只有走樓梯。後勤集團遲遲不派工作人員來修,學院師生習慣了直上直下,都有些抱怨。

陶青挺着個大肚子,一手拎着一大摞書,一手扶着欄杆,頗有些吃力的慢慢向上走。我快走兩步接過她手裏的東西,“陶老師,我幫您。”

陶青朝我一笑,“謝謝你,程寧。”

“不客氣,”我說,“陶老師,今天有晚課?”

“沒有。過兩天學校要檢查衛生,我來辦公室收拾收拾東西。”

寒暄一陣,我有些擔心地看着她的大肚子,“您要是有什麽需要,給我們打個電話就成,您看這費勁兒,挺危險的。”

陶青拂汗笑笑,“這電梯要修好了就沒事兒了。”

我有點好奇,問:“陶老師,您猜寶寶是男是女?”

陶青摸摸肚子,一臉幸福地道:“男女都一樣,不過現在覺得女孩好,有句話怎麽說來着,‘生男孩是建設銀行,生女孩是招商銀行’。現在房價那麽高,要是男孩,以後還沒錢給他買房娶媳婦兒呢。”

我跟着傻樂,道:“我看您肚子挺大,若不是雙胞胎,很可能就是女孩,我媽生我的時候肚子就挺大。”

“是麽?你剛生下來多重?”

我想了想,“好像是7斤1兩。”

陶青略有吃驚,“那你小時挺胖啊,現在一點都看不出來。”

我嘿嘿一笑,“是有點,我上初中前都有點嬰兒肥。”

“是吧,一般小孩到了初中都會變瘦,然後開始長個子。”

我想了想,也笑道:“可不就是。”

“您一會兒需要怎麽打掃衛生?”我又道,“我這會兒沒事。”

“也成,稍微擦擦書架,擺擺書,收拾立正就行。”

說話間,就走到了辦公室。辦公室小,東西也不多,不兩下就弄完了。就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顧長熙推門進來了。

他先看見我,一怔,再看見書架後的露出的半個大肚子,臉上呈現出明了的表情。

“顧老師。”我沒骨氣地先跟他打招呼。

他沖我點點頭,“做清潔?”

陶青聽到聲音,從書架後走出來,“這不院裏要搞衛生麽。你怎麽也來了?”

“我從樓下路過,見燈亮着,還以為是走時忘關了。”

陶青又道:“上次借書那同學是程寧吧,你不在我就讓她拿走了。”

顧長熙沒說話,只是笑了笑。

陶青摸摸我的頭,開玩笑地道:“你沒在顧老師的課堂上搗亂吧?”

“沒,沒有,”我有些緊張地拉拉衣角,聽陶青這口氣,顧長熙應該還沒有跟她說過我逃課、不好好寫論文的事兒,我心虛地瞅了一眼顧長熙,“哪能啊。”

顧長熙有那麽一兩秒的時間只看着我不說話,我也眼巴巴地看着他,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我倆是一對要生離死別的情侶,其實我明白,如果要死,那個人也是我。

終于,他眼波含笑,慢慢對陶青道:“程寧啊,挺乖的。”

我松了一口氣,算他還有點善心。

陶青也道:“程寧是不錯,今天替我拎着那麽多東西上來,還主動幫我打掃衛生。”

顧長熙一聽就笑了,順口接道:“這麽巧,要不幫我也一塊收拾了吧?”

我就知道,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陶青老公接走她後,辦公室就只剩下我和顧長熙。

我環顧了一圈,硬邦邦地問:“顧老師,我能做啥?”

顧長熙坐在電腦桌前,盯着屏幕,不停按着鼠标,擡手指指我跟前那個小沙發,“其實也沒什麽事兒,你把那沙發上收拾收拾,不要的就扔垃圾倒了。”

就這點事兒?

我一下就輕松起來,心情愉悅地收拾沙發。辦公室小,沙發也小,上面堆了些雜志,還有些打印過的表格,背面畫了些草圖。我把雜志歸了類,放在書架上,又屁颠屁颠地去倒了垃圾。

“顧老師,完事兒了。”

顧長熙還是看着屏幕,頭也不擡,只“嗯”了聲。

我看他像是在專心畫圖的樣子,便也不說什麽,就背起書包準備離去。

“書都看了麽?”他忽然問。

“差不多吧。”我停下腳步。

“我這兩天忙,還沒來得及看你寫的論文,”他從屏幕前擡起頭來,帶點促狹地笑道:“書能看懂麽?”

“有點,困難。”我實話實說。

“過來。”他朝我招手。

我挪着步子,不情願地走過去。

“說實話,那本專著我看着都會有些吃力。”他合上電腦,從左手邊抽出本書來,“可是你為什麽不把中文翻譯拿過去看呢?”

我瞅一眼他手中之物,欲哭無淚。

“我那天放了三本書,上面兩本是英文原著,下面一本是《天壇》的中文翻譯。雜志我想你應該能看懂。只是那本專著有點難,所以我特意給你找了本翻譯。回來我還吃驚不小,以為低估了你的英語水平,原來你根本都不需要翻譯。”

“顧老師……”我哭喪着臉道,“您怎麽不早說……之前你說兩本,我就拿了兩本啊……”

顧長熙好笑地看着我,“那書明明就放在一起的,而且,看不懂為什麽不來問我呢?”

我無言以對。

難道我告訴他只有自己腦袋被門夾了才會來找他麽?

“拿去吧。”他将書放到我跟前,看了我一會兒,似有點恨鐵不成鋼地道,“看樣子,這次交的論文也不用看了。”

我咬着唇不知道說什麽好。

“程寧。”他忽然道,“陶老師說你是個好孩子,我也相信你是個好孩子。”

“那天下雨,一路上有許多人打着傘從我身旁走過,但是只有你一個人叫住了我,讓我這個陌生人跟你打一把傘,這讓我很感動。”顧長熙正經地看着我,道,“雖然當時你對我有點不滿意,可能到現在也一直對我不滿,但是我還是要說,你是一個不錯的同學,是一個善良聰明、心思細膩的孩子。”

原來那晚他一直記得。

“顧老師,”我心裏忽然沒有了底,有一種真相被拆穿的慌亂,“我沒有對你不滿。”

顧長熙并不接話,過了稍許,他又道,“但是我對你有點失望。”

“剛剛陶老師問我的時候,我看你一直看着我,嘴上雖沒說話,但我懂你的眼神,我想這樣的好孩子,應該再給她一次機會,所以我替你打了馬虎眼。但是,一想到這麽性格純良的孩子,在我的課堂上居然一直逃課,論文也不好好寫,我就覺得有些痛心。”

我低下頭,眼睛盯着腳尖。

頃刻,我聽見他輕嘆一聲,“你都大三了……”

我承認,心裏有些東西被觸動了。的确,作為一個學生,連續逃課、馬虎應付老師寫論文,無論怎麽說都是不對的。而且老師發現後,一直宅心仁厚,對我循循善誘,雖有軟硬兼施,但是都是為了糾正我的學習态度,将我拉到正軌上來。甚至為了我胡編亂造的一個論文題目,還煞費苦心地幫我找資料。

而我卻一直耿耿于懷,不能理解老師的用苦良心。

再一想到顧長熙那晚等在樓下送我回學校,大二同學因通宵了不上課也不計較,反而放假讓他們休息,心裏的愧疚就又多了一份。

這樣說來,顧長熙其實是一個好老師。

“顧老師,”我低聲道,“我認識到錯誤了。我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他站起身來,我看到他的腳尖出現在我的視線內,擡起頭,見他微微俯視着我,一雙眼睛漆黑如墨,沉靜深邃。

“您這麽做都是為了我好,我不應該敷衍您。”我不敢直視他,低頭繼續道,“我會改變自己的學習态度的。”

“理解就好。”

“嗯。”我點點頭。

“既然這樣,”顧長熙笑吟吟地朝我低下頭,“我也就給你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我這兒還有幾張CAD圖紙沒畫,你這麽聰明乖巧的孩子,一定很快就會畫完。”

“抓點緊,”他柔聲又補充,“今晚建院大爺趕人之前交給我。”

說完,又坐回電腦桌前擺弄他的電腦。

我站在原地,眨眨眼睛,不太明白他的話。

“還愣着幹嘛——”他揚聲催促,“我已經發到你校內郵箱了,快去查收!”

回到宿舍,我發現自己的手心有幾道深深的指甲印。

那是過于憤怒卻又得不到發洩,只好握着拳頭強忍下去的證據。

熄燈後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更讓人心煩的是,今晚一直有個男生在樓下彈吉他,曲調喑啞,聲音沙啞。

女生樓下有男生彈吉他唱歌本來是挺正常的一件事兒,但是哥們你也看看時間吧,都熄燈了,而且我們宿舍就在三樓,我連他唱歌間隙擤鼻涕的聲音都能聽見。

我忍了又忍,最後終于醒悟,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我沖到陽臺上,朝樓下大喊一聲:“注意素質,請勿發春——!”

夜空一下安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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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前段時間天氣還老下雨,一過六月中旬,氣溫“嗖”一下就飙上去了。

學校住宿條件都挺一般的,許多宿舍都是六人間,有個小陽臺,每層樓有公共廁所和水房,沒有浴室。寝室內條件也挺艱苦,上床下桌是祖墳上冒青煙才能遇到的待遇,大部分還是□十年代的鐵質上下鋪,稍微一動床就咯吱咯吱響,幸虧宿舍都是同性,不然還很容易引發聯想。

這些硬件馬虎我們也就忍了,可最關鍵的是,這麽熱的天氣,宿舍還沒有電扇。沒有電扇我們也忍了,自己花點錢買一個小電扇吹得了,可關鍵是學校還要斷電!每天晚上11點,當斷電鈴聲清脆地劃破校園夜空時,我們都忍不住哆嗦一下:與炎熱做鬥争的時候開始了。

曾經某個深夜我被一陣持續不斷的悉悉嗖嗖的聲音驚醒,那聲音如同許多耗子在偷摸地啃食什麽東西,又想鬼片裏某種靈異的配音,讓人頭皮發麻渾身起雞皮疙瘩,彼時夜色朦胧窗外一片寂靜,深睡的同學呼吸均勻而綿長,我大着膽子将頭探出床外,月光下,只見我的上鋪董白白,穿一件白色的睡裙,散着一頭烏黑的頭發,站在我床邊的凳子上,揮汗如雨地洗刷自己的席子。

“白白,大半夜的你搞什麽鬼,吓死人了。”我怒道。

“太熱了,睡不着,”白白有些委屈,“我把席子打濕一下,能涼快些。”

也正是由于此番慘不忍睹的條件,到了夏天,女生寝室的同胞們都會穿得特別清涼,如果早上在廁所見到半裸身體的同學,請不要大驚小怪。這絕對不是因為個別同學特別貧窮或者是個別同學特別開放,更不要以為你遇到了女流氓,因為天氣實在是太熱了。

晚上睡覺我們也将宿舍門打開,希望能和對門産生點穿堂風。可B市夏天的熱是如同蒸籠般的熱,很難迎面吹來涼爽的風。

曾經有一條微博讓我熱淚盈眶,它是這麽說的:

我打B市走過,那住在寝室裏的同學如蒸籠裏的包子。

陣雨不來,夏天的溫度不降。

你的涼席如小小的電熱毯,恰若蒸籠的熱氣不減。

蚊香不點,寝室的蚊子不歇。

你的床是小小的蚊帳緊掩。我濕濕的汗水是失眠的見證。

我不是人,我是熟透的小籠包。

就是在這樣炎熱的天氣下,期末來臨。本打算放假就回家的我,忽然又有了點踟蹰。

事情是這樣的。

之前我跟雷一楠提起過,假期想找點實習。同學實習一般都是去設計院實習,至少兩個月,但我的情況又有點特殊,由于外婆在家,我頂多只能幹一個月。這樣就比較麻煩,大的設計院都不太樂意要我這樣的同學。雷一楠是本地人,這方面消息比較靈通,我就讓他幫着打聽點。

上周的時候,他跟我回了信,說他有個親戚從美國回來,成立了一個建築事務所,現在差人手,問我願不願意去。時間大約是六月底倒八月初的樣子。

我有點猶豫,若是答應了,回家就只有大概二十天的樣子,但雷一楠又非常及時地補了一句:“待遇很豐厚,按天計算,一天120塊,餐補另算。”

我掰着指頭算了下,這樣少說也有4000多塊,差不多能交下學年的學費了。

于是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周五下午沒課,雷一楠帶我去事務所。

事務所在東三環,地鐵直達交通方便。事務所不大,隐藏在一棟年代有些久遠的改建的工廠裏。室內的設計挺有感覺,工廠靠窗那邊架起了一個小閣樓,陽光從碩大的工業用窗戶招進來,紅磚和鐵的搭配另有一番滋味。

雷一楠遠遠地指了一個靠着綠色盆栽的空座,“你可能坐那兒。”

我“哦”了聲,又問,“樓上是做什麽的?”

“那是老板的辦公室。”

說話時,正好有一個人端杯咖啡站在欄杆邊上,看着樓下,頗有點俯瞰衆生渺渺的感覺。下面大概坐了十幾個人,都在認真地面對着電腦。

“真是資本主義。”我癟癟嘴。

雷一楠“哼”了一聲,“你懂什麽?《奮鬥》就是在這兒取的景。”

“沒看過。”

“土氣。”他不屑地說。

“我是懶得跟你争,”我不服氣地道,“演米萊那個演員後來跟演陸濤那個結婚了,還生了個女兒叫文愛馬,誰不知道啊。”

雷一楠轉過來的表情好像吃了一個大蒼蠅,他大笑了幾聲,然後忽然溫柔地看着我道:“小寧,你真是太可愛了。”

我雞皮疙瘩碎了一地。

我沒猜錯,樓上那個端咖啡的人,就是這裏的大老板,也就是雷一楠的叔叔,雷強。

“程寧同學你好,”他親切地跟我握手,“歡迎你加入我們團隊,感謝你在我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希望你能在這裏工作愉快。”

雷強正經的架勢弄得我有點不知所措。

雷一楠在一旁笑,“叔叔,你吓到她了。”

“是嗎?”雷強笑道,“我其實很平易近人的,這裏的人都叫我Michael 。”

“我沒有英文名字。”我摸摸後腦勺。

“沒關系,程寧這個名字就很好。不介意的話,我們可以叫你橙子?臍橙?血橙?檸檬橙?柑橘橙?抱歉,我所知道的橙子就只有這幾個種類。”

“……小寧吧。”

“OK,小程,”雷強打了個響指,指了指我座位旁邊那個大約三十來歲的女人,“那位是胡姐Sara,你有什麽問題可以直接找她。”

胡姐聽見我們在談論她,便站起身來親和地沖我一笑。她戴一副半框的眼鏡,短頭發,穿着着一件寶藍色的衣服,下面穿着看不出材質的軍綠色長褲,感覺有點像八十年代的工廠職工,很符合這裏工廠主題。

自我介紹後,我才知道她大名叫胡莎,居然是賓夕法尼亞大學的高材生。

“真是人不可貌相。”在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朝雷一楠感慨。

“是吧,”雷一楠道,“我也看不出來胡莎只有26歲。”

“什麽?我說的是她的學歷……”我有點吃驚,“我還以為她三十多了……”

“你都學建築三年了,難道還不知道這是最摧毀女生的一門專業?”

我趕緊從兜裏掏出随身攜帶的小鏡子。

“別照了,”雷一楠道,“這跟你沒關系。”

“為什麽?”

“你又不是女的。”

“……”

“雷一楠,”我看着手裏雷強的名片,“我記得你爸爸好像也是搞建築的?”

“是的。”

“你媽媽呢?”

“建築師。”

“……別告訴我你一家人都是幹這個的。”

“很不幸你猜中了。我爺爺、我奶奶、我叔叔,包括我堂姐,都是幹這行的。”

“天哪。”我驚呼。

“知道‘樣式雷’麽?”他挑眉。

“知道啊。”——“樣式雷”是清代的一個雷姓大世家,專門給皇帝蓋房子。——我忽然想到了什麽,瞪大眼睛,“不是吧?你是雷家後代?”

“嘿嘿,我一向很低調。”

因為學校的課程還沒結束,所以我不能天天呆在事務所。事務所也很人性化,允許我把圖帶回學校畫,若是有事再讓我過去。而工資照算。

我心裏挺美的,覺得撿了個美差。跟外婆說這事兒的時候,外婆倒也沒有說什麽,只是問這是不是我爸的意思。我有點奇怪,告訴她父親還不知道這件事。她“哦”了聲,說有點想我,希望我早點回去。

我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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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一晃就到了周二。

中午的時候我接到胡姐的電話,說是甲方要改方案,讓我過去一趟。

我跟的這個項目是一個辦公樓,挺簡單的一個建築類型。但是甲方要求很多,要求在建築中體現企業的文化內涵、要保守而又讓人眼前一亮、要讓已入職員工感受到家的溫暖、要讓想應聘的新人感受到人性化的氣氛……

“說來說去都是屁。”胡姐一針見血地指出,“無非就是想省點設計費。”

“這也能省?”我好奇。

“甲方就是先提出一大堆的要求,先聲奪人,唬住你,看吧,我提的要求你都達不到吧,達不到怎麽辦,少錢呗!”

“哦——”我恍然大悟。

“昨天看到微博上那句話我都心酸。”胡姐泫然欲泣。

“啥?”

“甲方虐我千百遍,我待甲方如初戀——”胡姐語氣一換,氣勢昂揚,“他日我得成甲方,虐遍天下設計院!”

“說得好!”我拍掌,“不過,胡姐,那時可能我還在設計院,您手下留情。”

“乖——”胡姐笑着過來捏我的臉,“到時候姐疼你!”

方案改得比較急,周五要彙報,所以跟這項目的人都留下來加班。我一個實習生雖不是主力,但覺得食人之祿就應該忠人之事,也不好意思走。晚飯吃的加班餐,二十塊錢一份,可實在是覺得難吃,我覺得自己的手藝已經夠差了,沒想到還有比我更差的,更沒想到手藝如斯還開了餐館。

這樣一想,我愈發懷念媽媽的手藝了。

走的時候已經臨近12點,地鐵早已停運。胡姐關切地說她家就在附近,可以先住她一晚,明天早上再回學校。

我想這麽晚大街上一個人都沒有,打的回去時有點害怕,正想答應,忽然一拍腦門想起明天第一節就是顧長熙的課,又只好謝別胡姐,一個人坐車回到了學校。

回到寝室,只有董白白的手機還在床鋪上發着幽幽的光。

“還沒睡?”我問。

“等你呢。”白白翻了個身,支起下巴,“去哪瘋了,明天第一節有課還回來這麽晚。”

“事務所加班,”我解釋道,“怎麽了?”

“今天在院裏碰到顧長熙了,”白白道,“他讓我帶句話給你。”

“什麽?”我聽着有種不祥的感覺。

“就讓你明天別忘了去上課。”

“哦,吓死我了。”

“诶,小寧,你說顧長熙是不是真的好像對你青眼有加?”白白又開始八卦。

“有嗎?

“沒有嗎?”

“有嗎?”

“沒有嗎?”

“你煩不煩,還睡不睡覺了。”

“哦也~!”

這周是第十六周,學校的最後一個上課周,這也就意味着,明天一過,我再也不用面對顧長熙的嘴臉了。

想到這事兒我就發自心內的愉悅,早上漱口的時候忍不住哼起了《國際歌》:“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或許是最後一節課,顧長熙的課堂尤其火爆。我走進教室的時候,甚至可以感受到整個教室溢滿了香噴噴的雌激素,無數隐形的粉色愛心在教室的上空飄來蕩去。

進門的時候我看到了張欣,她坐在第二排,臉成花癡狀,根本無視我和白白。

八點正,顧長熙準時邁進了教室。

他仍是不緊不慢地步伐,走上講臺,用眼一掃底下的學生,似乎略有點吃驚,又帶了點滿足,笑着跟學生打個招呼,然後開電腦。

今天是他講的最後一節課,卻是我第一次聽他的課。

他上課并不用書,只是将投影儀接上電腦後,轉過身去,用另一只手在黑板上龍飛鳳舞地寫下一個單詞“scale”。

“今天我們來談談尺度。”他一手插在褲兜裏,斜靠在講臺邊,問,“什麽是尺度?”

“距離。”底下有人說。

“尺子。”

“大小。”

“長短。”

“女明星是否一炮而紅的衡量标準。”

教室裏哄堂大笑。

“有點道理,”他也笑,露出淺淺的梨渦,“這名同學一下将概念深化了,建築中,人是不可缺少的衡量标準。”

“沒意思!低俗!”我扭頭對白白說,卻看見白白一只手支着臉,頗有些陶醉,“以前怎麽沒發覺他聲音這麽好聽。”

我一聽這口氣就覺得不對,提醒她:“論文論文……”

“哦哦,”白白回神,抹掉口水,“真是無趣,我都快睡着了。”

我滿意地點點頭。

說話間,幕布上投射出了一張照片,是羅馬的萬神廟。

“羅馬萬神廟,”顧長熙用激光筆指着屏幕,道,“羅馬最古老的建築之一,也是古羅馬建築的代表作。圓型的平面,穹窿式的屋頂。”

“穹頂中央開了一個直徑8.9米的圓洞,可能寓意着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的某種聯系。當然,”顧長熙淡淡一笑,“你也可以認為是因為當時技術不夠先進,沒有辦法合上,所以留了個大洞在頂部。”

“這是一個很大體量的建築,在當時看來,可以用‘huge’這個詞來形容。具體有多大呢?”他切換了到下一張圖片,上面用數字做好了标注,“穹頂直徑達43.3米,頂端高度也是43.3米。”

他誇張地用手比劃了個圓筒的姿勢,打了個比方:“就像一個非常圓圓滾滾的大胖子,但是這個胖子大概有——13層樓那麽高。”

底下有女生笑。

有同學低聲驚嘆,因為從圖片上看,萬神廟不過上下分了三層,怎麽都不像有13層樓那麽高。

“不信?”顧長熙笑眯眯地道,“那我們看這張。”

屏幕上出現了萬神廟的內部空間,裏面有圓形矩陣排列的神龛,穹頂上是一圈圈方形向內凹陷的圖案,太陽光從洞進圓來柔和漫射光,照亮空闊的內部,有一種宗教的寧谧氣息。

而裏面的人,顯得格外矮小,大概只有食指那麽長。

大家臉上出現恍然大悟的神情。

“所以,”顧長熙走下講臺,将手撐在第一排同學的課桌上,總結道,“剛剛我說人是建築中不可缺少的衡量尺度,在這幅圖上就顯而易見。光看圖片,不知道大小,而有人在裏面,就能知道個大概。同學們在做建築設計的同時,要充分把握好尺度,當然,”顧長熙話鋒一轉,笑着一筆帶過,“做人,也要把握好尺度。”

第一排的同學把頭點得跟小雞琢米似的,好像脖子裏裝着的不是骨頭,而是彈簧。

這時候,我看見顧長熙似乎瞄了我一眼。

心裏立馬警覺起來。

顧長熙按了下激光筆的控制鍵,萬神廟消失,夕陽下的天壇緩緩出現在投影儀上。

不知是因為最近見得太多,人太敏感還是什麽,我陡然徒生一種不妙的感覺。

“天壇”,顧長熙親切地道,“明清兩代帝王祭祀上天的地方,它也是宗教建築,但是帶給我們的感覺和萬神廟比,就大不一樣,有沒有同學來談談?”

語畢,底下同學清一色地将頭一低,動作整齊劃一。

我趕緊埋頭裝作做筆記。

顧長熙在講臺上踱了兩步,忽然道:“我記得有個同學寫論文是寫的天壇,不知她今天來了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看這收藏和留言。。我真滴有點桑心。。。T_T

☆、12

我停住手中的筆,墨水開始在白紙上氤氲。

白白用餘光瞥了一眼我,“冷靜,小寧。”

“沒來?”顧長熙掃了一眼臺下,頗有些惋惜地道,“學校有規定,凡是無故逃課三次以上的同學,就自動算做挂科,我來看看……”

不等他話說完,我蹭地一下站了起來。

白白緊緊地捉住我的手,“別沖動,沖動是魔鬼。”

“哦!原來來了!”顧長熙故作驚訝狀,然後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道:“那這位同學主動站了起來,我們就聽聽她的看法吧。”

全班都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看。

“對不起,”我梗着脖子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顧長熙笑了,“不知道你站起來做什麽?”

心中怒火焚燒,我覺得我胃都氣痛了。

“這位同學有點緊張,”顧長熙非常善解人意地道,“來,我們給她點掌聲。”

底下掌聲嘩嘩地響了起來。

如果這個時候有兩個我,一個我必然是僵直站立,眼神如烈士般視死如歸,另外一個我必然是二指指向蒼天,一遍又一遍的咒念道: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小寧,”白白把我的論文遞到眼皮底下,“好漢不吃眼前虧……”

我瞄了一眼論文,并不接,一揚腦袋鼻孔朝天,道,“顧老師,我沒有去過萬神廟,更沒有去過天壇!”

“沒有?”顧長熙更加吃驚了,似是思索道:“我要是沒記錯的話,第九周的星期三,我帶着同學們……”

“去過,去過!”我見他又要翻我逃課的舊賬,忙改口。

“去過就好,”顧長熙笑得有點壞,“我其實是想說那天我帶着同學們去的地壇,那裏離天壇很近。”

我的胸脯劇烈地起伏着,胃一遍又一遍的絞痛,胃酸直往上湧。

我不說話,眼睛瞪着他,以沉默跟他對峙着。

這個時候,白白忽然站起來:“顧老師,我有話要說。”

顧長熙瞄了眼董白白:“你說。”

“天壇的祈年殿和羅馬萬神廟在平面上都一樣,都是圓形平面,但是因為在尺度、規模和建築類型用材上不同,帶給我們的感覺是不同的。”白白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紙,擡起頭來接着道:“但是我覺得最不同的,是它帶給我們思想上的沖擊和靈魂上的震撼。天壇的面積是故宮面積的4倍大,但是當你行走在裏面的時候,卻絲毫感受不到這個尺度的巨大。因為天壇建築只占總面積的1/4,剩下的,都種植蒼翠挺立的松柏。植物的簇擁,更能襯托出整個建築群的幽靜廣袤,好像這不是凡俗之物,而是某個未能發現的空間,這個空間不接地氣,只存在于天上……”

“……祈年殿坐落在高6米的白石雕欄環繞的三層漢白玉圓臺上,頗有拔地擎天之勢,壯觀恢弘。三層攢尖式的屋頂層層縮小,屋頂直指青天,仿佛是帝王在認祖歸宗……”

董白白歇一口氣,瞄一眼紙,正準備開口,顧長熙忽然打斷了她:“好了,董白白同學,你說得很好。謝謝你。”

董白白維持着口型,看了眼我,只好坐下。

“程寧同學,”顧長熙深深看了我一眼,“你也坐下吧。”

我仇視着他,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課間休息的時候,我趴在課桌上,動都不想動。

“怎麽了?”白白搖了搖我,“像只鬥敗了的公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