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了厲家老宅,開上東二環輔路,通往公司的路堵成一片,厲仲謀直接右轉,前邊不遠,就是吳桐住的那片居民樓,九十年代的老房子。
吳桐家在三樓,狹窄的樓道,牆上貼滿小廣告。
此時,樓道裏飄着炖肉的香氣。三個小時前,他讓林建東給吳桐打電話,說童童想吃排骨,看樣子,都快炖好了。
敲門,開門。
門裏門外,兩個人,有點尴尬,他昨夜,剛吻過她;而她,也罵過他。
“你……”
“排骨”。
“噢”,吳桐轉身,直奔廚房,留下一句“再等半小時”。
客廳不大,沙發、茶幾和飯桌幾乎沾滿三分之二的面積。
老房子改造過,廚房是半開放式的,抽油煙機轟轟作響,吳桐看着爐火。從客廳望去,她穿着短款的睡衣睡褲,印着卡通圖案的那種,正蹲下削土豆皮,旁邊的盆裏還放着洗好的青菜,電飯煲裏飄出米飯的香氣,下午3點,難道她中午也沒吃飯?
來過七八趟,還睡過一晚,厲仲謀對她家也算熟悉,見吳桐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就去陽臺接電話。打完,茶幾上已經多了杯沏好的花茶,四川的碧潭飄雪,有別于北京的茉莉花茶,香氣更為清淡。
吳桐正在切土豆絲,長發斜梳成一個麻花辮兒,露出纖細的脖頸。
厲仲謀就站在廚房門口,看她幹活。那種感覺,很奇妙,就好像,他們是一家人,這裏是他一直渴望的家,不大卻異常溫馨。
中午想陪童童吃大餐沒吃成,最後是林建東帶童童去吃飯,厲仲謀繼續開會,這會兒,他餓了,“中午也沒吃飯?”
吳桐擡頭,長舒口氣,低頭,繼續練她的刀工。
人家沒有要答話的意思,厲仲謀識趣,剛要轉身,忽聽她對着刀下的土豆說: “我家沒零食,米飯馬上就好”。
紅燒排骨、尖椒土豆絲、蒜蓉空心菜,吳桐各自撥出一部分放進保溫食盒,餘下的端上桌。飯桌是折疊的圓桌,厲先生不懂廚藝,搬桌子總還是會的。
三個菜、兩幅碗筷、兩杯茶。
吳桐低頭專心扒飯,只當對面的人不存在。
“你的手藝,還不錯”,菜的賣相平平,卻有家的味道,也是吃遍南北大廚的厲仲謀最想念的味道。
“嗯”,吳桐的回答。
“除了排骨,童童還喜歡什麽菜?”
“雞腿兒,他喜歡吃肉,要讓他多吃青菜。還有,不要帶他吃快餐,飲料也不要給他喝”。
“會不會太嚴苛?”
“男孩子長大了是要養家的,應該要學會自律”。
一個穿着印有卡通圖案的睡衣,一個襯衫馬甲領帶一絲不茍,兩個人坐在同一張桌子邊上吃飯,這場景,若林建東看見了,定會啧啧稱奇。
“沒有童童,你可以過不一樣的生活,為什麽不考慮?”他認真想過,吳桐完全可以像其她都市女孩一樣,戀愛、結婚、生子。
“厲先生是在跟我談愛情?”他說過的話,她原封不動還回去。
“你在鑽牛角尖,其實你可以選另外一條路”,他難得這麽苦口婆心勸人。
“厲先生怎麽不去選另外一條路!”吳桐直接撂筷子,進去收拾廚房,“只要厲先生願意,想給你生孩子的人多得是,厲先生為什麽非要童童不可!”
“童童姓厲!”
“沒有那個意外,你根本不知道童童姓厲”。
“那根本不是一個意外!”
咣,吳桐把菜刀剁在案板上,好大一聲動靜。厲仲謀分明看到她臉上的怒氣,一點點變成悲傷,最終化為無奈。
一個漂亮的女孩站在那,本該是副很美的畫面,可吳桐的安靜,讓人心疼,“厲仲謀,你會下地獄的”,她開始刷碗,水龍頭開得老大,自來水濺到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涼水。
廚房朝西,正是西曬的時間,忙活了一下午,吳桐滿頭是汗,唐老鴨睡衣也緊緊貼在身上,她有90斤嗎?太瘦了。
厲仲謀把碗筷送進廚房,吳桐已經收拾幹淨竈臺,開始刷碗大業。
“你怎麽還沒走?”她幹完活兒,見厲仲謀還坐在沙發上。
他這才起身,拎起保溫食盒,“學校的事,我很抱歉。明天,你可以回去繼續教課”。
吳桐抿嘴,直接打開門,“出去!”
“抱歉”,他經過她身邊。
咣當,門關上了。
夕陽照進樓道,門裏卻傳來隐隐的哭聲。
門,沒鎖。
吳桐縮在沙發上,腦袋埋進腿間。
從法庭開始,她哭的次數估計已經超過前29年的總和。
厲仲謀下樓,他已經為這個女人破例太多次,這,不是一件好事。
吃排骨時,童童默默的,只淚珠子不斷掉下來,那小表情,跟他媽媽一模一樣。無論厲仲謀怎麽哄,他就是埋頭吃排骨,不說話。
“童童,如果你好好吃飯,爸爸,就給你一個驚喜”。
童童擡頭,又低下頭,勺子伸向最讨厭的青菜,“我要媽媽”。
熊孩子,都學會讨價還價了,“童童,媽媽很忙的”,厲仲謀給兒子夾青椒,果不其然,兒子跟奔赴法場似得,勉強咽下,“童童很乖的,可以陪媽媽一起找外公”。
找一個無從找起的外公……
厲仲謀的父親叫向毅,和她的母親厲芷寧一同在雲南插隊。知青返城,向毅選擇留下,當了教師,最高的職位就是縣教育局局長。他後來再婚,妻子生下的兒子取名向峻,一家三口幸福美滿。前幾年,厲仲謀偷偷跑到雲南,趕上向毅六十大壽,僅教過的學生代表就來了幾十人,聽向毅跟老友抱怨“我就這麽一個兒子,哪年才能抱上孫子阿”。
向毅從來不知道,他在北京還有個兒子。
“爸爸,你在想什麽?”童童忽然發問。
“沒什麽”,厲仲謀吃口排骨,味道,還不錯。
同一天,第二次敲吳桐家的門,門內,沒有動靜。
她去哪兒了?
這一等就到了21點。
聲控燈亮起,吳桐上樓,眼前突然出現一雙男人的皮鞋,她吓得半死,長舒一口氣,“你怎麽又來了?”
“你走路不看路的”,厲仲謀就站在防盜門前,雙手插褲兜。
看樣子,吳桐剛從超市回來,雙手拎着幾個塑料袋,T恤+五分褲,“什麽事?”
聲控燈滅掉,厲仲謀沒了聲音。
“麻煩讓讓,我要回家”,吳桐費力掏出鑰匙開門、進屋。
手摸上門把手那一剎那,
“不請我進去坐坐?”他開口,一臉平靜。
吳桐,直接把塑料袋攤在地上,“不方便”。
門合上那一剎那,
“如果我被拒之門外,我保證,你很難再見到童童”,惡魔般的聲音。
漆黑一片,聲控燈又滅了。
看不清對方的神情,厲仲謀卻能想象,她應該和下午一樣,從憤怒到悲傷最終變成無奈。商場上,他無數次見到對手露出這樣的表情,從沒有特別的感覺,或許,他的心本就是冷的,失了溫度。
樓上傳來吵架聲,聲控燈再次亮起。
吳桐,站在門裏,出乎他的想象,她臉上一樣的平靜,看他有如談判桌上的對手,“厲先生究竟想要什麽?”
厲仲謀,玩味,“我們一定要站在這裏談條件?”
“談條件與場合無關。我要童童的探視權,要怎麽樣,你才肯答應?”
詭異的場合,兩個人,門裏門外有如楚河漢界,樓上是陣陣的争吵聲。
“如果我不答應呢?”
“希望,童童不會怪我,他的媽媽,盡力了”。
“怎麽,不打算魚死網破了?”
黑暗裏,聽吳桐淡淡說:“如果他的人生注定殘缺,越早面對越好。他會有同學、有愛人、有自己的孩子,遲早也要過自己的人生。嘉嘉已經沒了,我終究,只是個養母”。
“為什麽不再堅持?”
“為什麽?”吳桐,轉過身,動作有如老人一般遲緩,她已經精疲力盡,伸手揉眉心,“還是要一個人過日子,我認命了。也許這就是我的人生,沒得選”。
語氣淡淡的,不帶任何情感。
厲仲謀,沒有半點高興。她認命了,以後,自己也沒有再來的必要,可這間小小的屋子,讓他覺得溫暖,讓他覺得,仿佛,自己有個家。
“童童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