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姐姐若知道她和溫實初的孩子得皇上多年疼惜,九泉之下應該也會高興吧!”
“你這個毒婦!朕要殺了你!”
“比起皇上殘殺手足之毒,臣妾甘拜下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臣妾覺得還不及皇上十中之一呢!”
“放肆!放肆!你果然對允禮有私情! 你竟敢……你竟然謀逆背叛朕!”
我躺在龍床上,歇斯底裏地咆哮着。明黃色的龍袍,明黃色的錦被,明黃色的帷帳,明黃色的燭火,周遭的一切都是明黃色的,這是象征皇權的顏色,如今我卻只覺得晃眼。
我叫愛新覺羅胤禛,大清朝的雍正皇帝。眼前的女人叫甄嬛,不,是叫鈕祜祿甄嬛,是我寵愛了十幾年的妃子。我給她擡旗賜姓,封她為貴妃,攝六宮事,給予她無上的榮寵,即便是知道她和允禮私通,還生下了孽種,我都只處置了允禮,沒有怪罪于她。我還把弘歷過繼給了她,不久之後,她将是聖母皇太後。可如今,她卻為了允禮要置我于死地!我本就大限将至,她還不想讓我死得安心,特地跑來刺激我。
甄嬛、沈眉莊、孫答應……你們一個個都背叛了朕!甚至還生下野種讓朕來養!
那個令人厭惡的聲音再次響起:“不妨告訴皇上,回宮後在你身邊每一刻,每一次與你接觸,都讓我覺得無比惡心!寧嫔也是如此。”
呵!寧嫔!我對她不好麽?把她從一介馴馬女,養成如今的嫔位,事事都遵從她的意願,就連她多次對我不敬我都不計較。可她為什麽這麽恨我,竟趁我昏沉時給我喂下朱砂,要活生生地斷送我的性命?
想當初我看上她不過是因為她騎馬的風姿,像極了世蘭。世蘭!世蘭……這麽多年了,我果然還是忘不了她!
當年,我的愛妻柔則因難産去世,我悲痛欲絕。接下來好幾年,我都郁郁寡歡,心仿佛幹涸了一般。直到她的出現——她一襲紅衣,策馬向我而來,就這麽闖入了我的心裏,讓這一池枯水活了。
我求皇阿瑪賜婚,娶了她做側福晉,那一年,她才十七,就成了王府裏最受寵的女人。這王府裏的女人,多多少少都有柔則的影子,只有她,一絲一毫都沒有。柔則溫婉端莊,世蘭明豔張揚;柔則才情無雙,世蘭不通詩書,不曉音律。
可我還是喜歡上了她,王府裏的女人個個都怕我,就她不怕。她會直呼我的名字,她會揪我的小辮子,她會因為我去了別人那裏而吃醋耍小性子。或許是見多了在我面前唯唯諾諾的女人,又或許是她的出現彌補了柔則去世後我心裏的創傷吧,我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了她。我常常帶着她去策馬,去打獵,我不止一次地在她耳邊呢喃:“我只喜歡你一個人。”這句話是真的,至少在當時是的。
常年生活在爹不疼媽不愛的陰影下,我長成了外人眼中冷漠無情的“冷面王”,朝堂上奪嫡激烈,我整日疲于應付,只有在她面前我才能做回自己。
沒過多久,她就懷孕了,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她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她手笨,明明不會女紅,還要親手給孩子做衣服鞋子,說實話,做出來的東西,實在蹩腳得很。一開始,我也是很高興的,我也很想和她有一個愛情的結晶。
日子就這樣無憂無慮地過着,直到她哥哥年羹堯當上了四川總督,手握重兵,坐鎮西陲。那一年,皇阿瑪把老十四派出去封了大将軍王,而年羹堯負責掌管大軍後勤。奪嫡已到收尾階段,我深知皇阿瑪是屬意于我的,把老十四派出去只是為了給我鋪路,而年羹堯正是牽制老十四之人。年羹堯是個不可多得的将才,西北局勢不穩,我又要拉攏他對付老十四,因而他注定會在我繼位後繼續手握重兵,而他又素來是張揚跋扈的性子,在我面前都是傲慢無比……
想到這些,我不能不憂慮。接着,當時還是德妃的額娘召我進了一趟宮。她說世蘭腹中的孩子不能留,若是個男孩,将來我繼位了,年羹堯手握重兵,必然會扶持這個孩子做太子,甚至逼宮。
額娘知我不忍,便讓宜修安排,要讓與世蘭交好的齊月賓給她送去堕胎藥。月賓亦出身将門,以世蘭的性格,失了孩子定不會和月賓善罷甘休,這樣可以讓兩家交惡,一箭雙雕。
我不知道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出了宮,又回到王府的,我不敢去看她,怕見了她被她看出些什麽,也是怕看到她天真活潑的樣子就不忍下手了。權衡再三,我還是按照額娘的意思做了——是的,在愛情和皇位之間,我選擇了後者。
她失子的那一天,在我懷裏哭得發絲淩亂,淚水橫流。我的心也痛如刀絞,那是個成了形的男胎,那也是我的孩子啊!
她認定月賓是殺害她孩子的兇手,給她灌了一壺紅花,從此,月賓終生不孕,纏綿病榻。我以前都沒意識到,從前那個天真爛漫的世蘭已經死了,她變得狠心,不再相信姐妹情誼。
我賜給她歡宜香,裏面有大量的麝香,女子長期聞了之後會導致不孕。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對自己深愛之人如此心狠,可一想到乾清宮那張龍椅,我的心就再次硬了下來。我為之奮鬥了二十多年了,決不能容忍有朝一日落入他手!
她把歡宜香看作是我對她的情意,以至于這麽多年,她起起落落,反複失寵複寵,也絲毫沒有懷疑過我對她的感情。
我登基後,封她做了華妃,協理六宮,他哥哥年羹堯也成了撫遠大将軍,年家的風頭一時無兩。在外人眼裏,她是我最寵愛之人,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對她的感情已不再純粹,而是多了幾分利用和忌憚。我不由懷念起了柔則——此刻已被我追封為純元皇後。
雍正元年,選秀場上,我見到了一張和純元有五分相似的臉,她叫甄嬛。她和純元太像了,精通詩書,會吹簫,會彈古筝,會跳驚鴻舞……我自然而然地把她當作純元的替身,給予她無比的寵愛:賜椒房之寵,賜浴湯泉宮,越級晉封,賞賜不斷。在世蘭和甄嬛的每次交鋒中,我也都偏向于後者。
或許正因如此,引起了世蘭的嫉妒。世蘭性子要強,不能容人,平日裏也是張揚慣了,做了不少陷害嫔妃的事,我都沒有怎麽怪罪她。直到她讓甄嬛罰跪,害得她小産,我一下就想起了純元難産時的樣子,心痛無比。
那一夜,世蘭脫簪戴罪。我罵了她“賤婦”,罵她狠毒、罵她蛇蠍心腸。她看向我的眼神中充滿了震驚和委屈,在我面前聲淚俱下,提到了她失去的那個孩子。我心軟了,只是将她褫奪封號,降為了妃位。
可我也确确實實冷落了她半年,礙着她哥哥的面子,才在冬日裏的一天去看了她。
複寵後,她變得小心翼翼,患得患失。而前朝,年羹堯卻是越來越放肆,我已動了要殺他的念頭。之後每次去世蘭那兒,我都跟自己說我是因為年羹堯才來的。
後來,年羹堯失勢,被我賜了自盡。世蘭的心腹曹琴默也跳出來告發了她多年來陷害嫔妃的罪狀:推沈眉莊落水、指使餘氏給甄嬛下毒、陷害眉莊假孕争寵、害眉莊染上時疫、溺斃淳兒、給溫宜喂木薯粉、賣官鬻爵……樁樁件件,都是死罪。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但我知道,我難辭其咎。我終究是對她有愧,便只将她降為答應,翊坤宮還讓她住着。
那一天,皇後說她想見我,我在衆人面前說我跟她已經無話可說。後來,皇額娘問我怎麽處置她,我說我會給她個貴人的位份,好好養在宮裏。我的心情很矛盾,既害怕面對她,又想着沒有了她哥哥,我可以好好彌補她、好好寵愛她了。是的,我承認,我還愛着她。
可我終究是沒等到和她再見面的一天。那一夜,碎玉軒着火了,抓着的太監是她宮裏的人。衆目睽睽之下,我無法再袒護她了,可我還是盡力想保全她。我讓皇後下懿旨賜死,就是算準了以她的性子只有皇後懿旨必不肯死。我又吩咐“不必來回朕了”,這樣一來,只要我不下聖旨,她就不會死。過陣子我還可以借着新年大赦的由頭将她放出來。
可我沒想到,甄嬛去冷宮送了她一程之後,我就得到了蘇培盛的禀報,說她撞牆自盡了!我不知道她們談話的具體內容,但也猜到了一些,必是甄嬛告訴了她當年小産和歡宜香的真相,她才絕望自盡的。
從前,我一直以為她愛慕榮寵,對我也并非全然真心,可當我得知她選擇了撞牆這般慘烈的方式之後,我明白了,她對我是一片熾烈不改的真心,這麽多年從未有變!
我開始懷念起她的嬌嗔淺笑、她對我的好。我生病時,她會在我床頭守一夜;我為宮中時疫而煩憂,她便不眠不休地翻醫書查藥性;她時時刻刻盼着我的到來,床頭一直備着茶水;她會半夜就起來,盯着小廚房做我愛吃的菜;她記得我的每一樣喜好,關注着我任何的高興和煩惱……
我到底做了什麽啊!竟然害死了這麽愛我的人!我将這一切都怪到了甄嬛頭上,借着純元故衣事件斥責、冷落了她,後來更是讓她去了甘露寺,名為清修,實為苦役。
後來有一天,我在百駿園遇到了一個馴馬女,看着她騎在馬上的風姿,我一下就想起了那個熱烈如火的女子。葉瀾依——馴馬女名字的第二個字和她名字的第三個字是一個讀音,我便喚她為“瀾兒”,每次我這麽叫時,眼前浮現的都是世蘭的臉——我把葉瀾依當成了世蘭的替身。我寵愛、縱容她猶甚對當年的世蘭,權當是彌補我當年未來得及彌補的遺憾和虧欠。
但純元在我心裏的份量太重了,我還是接回了甄嬛,我想我可能也愛上了甄嬛,又或許是——故人寥落無幾,我不想再嘗受分離的痛苦了。
可現在躺在龍床上,我才恍然:我用世蘭換來的嬛嬛不過如此!想開了,我也就沒什麽怨恨了,反而落得一身輕松,葉瀾依喂我的那顆朱砂,就當是世蘭得知真相後對我的報複吧!我無怨無悔。
“朕這一生,要求的或許曾經得到,然而正如流沙逝于掌心,終于也都沒有了……回不去了……”回首這一生,我無限感慨。
只是我還有一個心願未了,不得不開口求甄嬛:“朕還有最後一個請求,嬛嬛,替朕做到,好嗎?就當是朕求你了。”
“皇上說吧。”
“朕百年之後,泰陵與朕合葬之人……”
“皇上是想讓純元皇後與您合葬吧?”
“不。”我搖頭。
甄嬛驚詫無比,畢竟自她入宮以來就沒擺脫過純元這個陰影,天下誰人不知純元是皇帝唯一的摯愛?
“純元下葬已久,不宜動土,以免驚擾亡魂。朕想說的是——敦肅皇貴妃。泰陵是近年才完工的,因而當年她的棺椁一直未曾下葬。朕想讓她葬在朕的身邊。”
甄嬛冷笑起來:“皇上還真是情深義重呵!世人怕是還不知道吧!敦肅皇貴妃是得知了您當年欺騙、利用她的真相後才絕望自盡的。不知年氏泉下有知,會願意和您合葬嗎?”
“朕此生有負她良多,若能重來一次,朕定不負她。”
甄嬛沒有說話,而是起身朝外走。我以為她不肯答應,一時急了,體內的丹砂像一團烈火一樣燃燒起來。我一把抓住帷帳上垂下的黃帶子,想要掙紮着坐起身,可終究還是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