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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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測金娘子是公子的相好,但是又怕唐突了她這份爽利潑辣。
她給我端上茶果,見我唯唯諾諾,主動給我掰了個桃子。
“我呢,與你家公子是舊相識。”她看出我的心思,擦了擦手,懷念道:“若不是他,我還坐不穩花魁的位置。”
我帶着鼻音問:“靠上妝嗎?”
她莞爾:“你是不是什麽都不知道?”
我吸了吸鼻涕:“你是指公子是靠上妝而不是賣身養我嗎?”
她噗嗤一笑,推了推我的腦袋:“你傻得可愛!你跟的公子,是洛陽簪花郎方靈中啊!”
我不得其意,只能重複她說的名號。
金娘子點點頭:“雖說江湖大浪淘沙,代有人才,如今記得他的人也不多了;但早個五年,誰不知道洛陽方氏的簪花拂影劍,有誰不知道方靈中驚才絕豔?
出身名門,師承昆侖,劍驚風雨,文泣鬼神,還有一張風流的好面孔和灑脫的好脾氣!啧啧啧,他去哪兒啊,就要拂落一城芳心!”
說着她有些得意地以絹扇掩面:“哎呀,我就是因為他在我的裙子上用口脂和石黛畫了枝榴花而身價大漲的!”
我有些難以将英雄美人趨之若鹜的公子與如今落拓潦倒的行客聯系起來;但又隐隐覺得,她口中那份折梅驚雪的醉意的确承自公子。
“可他如今什麽都沒有了啊。”我喃喃道。
這個問題像是初冬的第一場雪,讓金娘子給我描繪的洛陽春景歸于蕭瑟。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慢條斯理地給自己斟了杯茶,淡淡道:“人怕出名豬怕壯。”說着嘆了口氣:“也是他自己該。”
公子的敗落始于一場春日宴。
各個門派有頭有臉的人物與江湖的後起新秀荟萃一堂,把酒言歡,以武會友。
時值春天,洛陽的牡丹開得正好。
樣貌出身氣度身手均上乘的公子風頭無倆;甚至幾大門派掌門有擇婿之意。
酒過三巡,衆人言語也不再拘泥,有人奉承方家劍術冠絕武林;此言過于絕對,引人出言辯駁,并讓公子于下屆武林大會見見真章。好事者問酒醉的公子有幾分勝算,公子一時忘情,笑言道:“自是勝券在握,畢竟本公子有天下第一的絕學。”偏偏其師門昆侖有一失傳已久的秘籍曾引武林血雨腥風,公子此言難免不令人遐想。
衆人面上雖不顯,但心念已動。
于是方家很快破敗了。為了莫須有的武功,以莫須有的理由,千夫所指,屠戮滿門。而騎馬折花的公子走火入魔,以牙還牙,等到意識清醒時,已立于刀山血海,再無回頭之路……
一城大雨後,牡丹落了一地,馬蹄留香,糜爛腥氣。
公子拖着帶着血氣的劍,離開了洛陽,一別經年。
“所以,公子現在這麽虛弱是因為走火入魔嗎?”我抓住了重點。
金娘子撥了撥帕子,漫不經心道:“我哪裏懂!我多年未曾見他,他這次突然出現向我低頭尋一份差事,我也吓了一跳。”說着金娘子擡眼看了看我:“這麽說,你攢錢……”
我點點頭:“公子生病不肯治,想來是囊中羞澀。他留不住錢——看見乞丐要給,看見生病要幫,剩的兩個銅板都打賞買菜的老妪了,到自己身上一點也剩不了……我得給他攢錢。”
金娘子沉默了一會兒,苦笑道:“……還是老樣子。”
我們相顧無言,陷入一種平靜的難耐之中。
直到公子叩響門,垮着臉進來問道:“金逢露,我剛畫完她們就卸,這是你的意思?”金娘子方擡了擡眼皮,沒滋沒味道:“老娘有錢任性,工錢一個子兒都不會少你的。”
公子無力反駁,轉頭看了看沉默的我,問金娘子:“你能出去下麽?”
“真是個大爺。”金娘子罵罵咧咧地拿起團扇出門,不忘回頭叮囑他一句:“你別沖動,好好說話。”
“你知道哪裏錯了嗎?”公子好像有些疲憊。
我有些惘然:“何老板不是好人,我不該幫他欺淩弱小……可是公子。”我有點委屈:“雖然欠債的人看着很可憐,但是也欠債不還就是對的嗎?從前我也很窮,可是我還不起錢,我就不會去借能力以外的數目。”
公子嘆了口氣,輕聲解釋道:“嗯……何當利是放貸的,他的利息很高,芙蕊的父親是被他蒙騙着借錢的,他的錢永遠還不完。”
我看着他的眼睛,誠懇道:“對不起,我沒有弄清楚事情。”
公子搖搖頭:“我生氣不是因為這個。”他眉目略微和緩了一些,也給我掰開了個桃子,耐心解釋道:“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的,總有一些好壞是分不清的;就像你說的,如果債主也是家中急用,欠錢的也是因為天災人禍青黃不接,究竟誰好誰壞呢?同情誰好像都有理由,這沒有絕對的答案。”
我點點頭。
公子露出一個熟悉的微笑,平靜溫和,目光低垂:
“有錢、有勢總是會有一些特權的,他們可以雇傭你,可以修改規則,這天然對于弱勢方就是不公平的……
如今你習武,小有所成,你日後也會慢慢成為可以施加影響的人,你會在不經意間恃強淩弱。
我只是希望你有話語權就要謹言慎行,能打就要規行矩步。
我沒辦法定義善惡,但我想讓你避免背負無意為之的惡果;畢竟……懷璧其罪。”
他聳了聳肩。
我眼尖地發現他好像眼圈又有點紅。
我的體弱多病而多愁善感的公子呀。
他好像永遠滿不在乎,永遠瘋瘋癫癫,永遠逍遙人間;但他心上的事情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他只是努力在甩開一些桎梏,裝出飒踏流星的模樣,但他永遠忘不掉,譬如責任,譬如歉疚,譬如善良。
我們離開的那日,歌伎立了滿樓。
紅绡,翠翹,金釵交相輝映,恰似牡丹壓城的盛景再現。
我們穿過販夫走卒,穿過琳琅貨攤,變成形形色色普羅大衆中最不起眼的一角,她們的歌吟也越發朦胧模糊。
公子回眸。
金娘子倚着闌檻眉目秾豔,玉口生煙。
似乎還在為公子推拒青馬的事生氣。
公子笑了笑,擺了擺手。
他來得坦蕩,去得也潇灑,只叫金娘子心中添堵。
于是她翻了個白眼投桃報李。
我知曉金娘子流落風塵,韶華易逝,須計謀長遠;
況且這幾日若不是她貼補,公子縱使再丹青妙手,也拿不到那麽高的酬勞,實在不該再勞她破費;
況且于青樓女子,顏色過于鮮妍未必是好事——公子上妝這幾日,确實小有噱頭,但于風塵之地而言,實在是磋磨她們甚多。
所以公子倉促抽身,我并無異議。
只是想到自己也會花這些錢,我不經有些內疚,更感金娘子他們對公子情深義重。
“何當重相見,樽酒慰離顏。”
公子忽然低聲念了一句,苦笑道:“是我對不起她。”
我心中訝然:“您負心了?”
公子反诘:“為什麽男女之間只能有情,而不能有義呢?”
我吐了吐舌頭,深以為是。
他眉目低垂,觸及往事:“金逢露當年非我宴上客,硬着頭皮求畫只因不堪□□,走投無路;我原想着先贈畫提她身價,保住性命;再替她物色個好去處,誰知……”
他平靜地看着渺渺前路,明明敘說的是那麽慘痛的過往,卻不見仇恨,只餘沮喪。
我張了張嘴,只能拿缥缈的命理說事:“金娘子的福氣還在後頭呢。”
他偏頭對我抿出一個雪後初霁般的笑意。
可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恰逢路邊小兒拎着□□嬉笑跑過,咕呱一聲驚我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