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塵渡我 - 第 23 章 這樣平凡的一個人,卻在這世間留……

第23章 小樓 這樣平凡的一個人,卻在這世間留……

“我好說歹說,算是勸住了她殺人的想法。但也不得不答應她,她什麽時候想附身我,我都得配合。”

筠娘目光落在窗楞上,一雙漂亮的杏仁眼空茫茫的。

“道長捉妖那天,她說要附身我,我只當她貪玩便答應了。今天才知道,原來我竟被下了咒,阿娘要咒死我……”

筠娘聲音顫抖,眼裏也蓄起淚水。她慢吞吞地轉過頭看向正抱膝而坐的丁夫人,問道:

“阿娘,為什麽?我一向殷勤侍奉你,何曾有過差錯?你為何如此狠心?”

丁夫人知道此刻的筠娘是本人,于是又有了底氣,兇狠地盯着她答道:

“你中邪了,我自然要想辦法除掉你!就算告到官府我也是有理的!你嫁入我範家五年,子女都不曾有一個,你怎麽有臉在範家待?!”

浮雪氣不過:“喂,人生在世就是為了生小孩嗎?你願意把自己當母豬看待那是你自己的事,不要把別人也當母豬!”

雲輕摸着下巴說道:

“這就說得通了,正是那小東西上了你的身,與兩個道士鬥法,救了你一命。只是她法力不濟,終究讓你精神受損,這才導致噩夢連連。”

筠娘已然信了,蹙起眉道:“可是,她怎麽不對我說呢……”

“自然是怕你害怕,又怕你擔心。”

筠娘聽得一怔。

浮雪問道:“師姐,那小東西,到底是個什麽?不可能真是魇妖吧?”

雲輕一挑眉,“你還沒發現?”

“我……嘿嘿。”浮雪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雲輕問筠娘道:“你給我說說,那小孩叫什麽名字。”

筠娘重新看向窗楞,仿佛能透過窗戶看到小孩的身影,“她說她叫小樓。”

雲輕笑問浮雪:“夠明顯了吧?”

“啊?”

程歲晏在一旁催:“雲輕你就別賣關子了,快說。”

雲輕回頭看了一眼江白榆,“白榆,你說。”

江白榆抱着胳膊,語氣淡淡極其簡潔地答了兩個字:“器靈。”

他那樣子很像是學堂裏被夫子點名的好學生,一下子勾起程歲晏很多不好的回憶,程歲晏瞬間覺得這小子挺能裝的。

浮雪聽到“器靈”兩字,就好像黢黑的夜空裏劃過一道閃電,她兩眼發亮,一拍巴掌,“啊,原來是這樣?我早該明白的!”

筠娘問道:“什麽意思,小樓她……不是妖怪?”她問這話的時候,臉上帶了一種希冀。

雲輕嘆息一聲,說道:“筠娘,你的祖父一定很愛你。”

“嗯,我父母去得早,祖母也很早離世,我與爺爺相依為命,他對我很好。”

“不,他比你看到的、比你以為的還要更愛你。”

筠娘一臉困惑:“你怎麽知道?”

“因為,正是你祖父對你的一片慈愛之心,才造就了小樓。”

器靈是一種很罕見也很特別的生靈,他們依托人的情志而生。

最有名的器靈要屬劍靈,鑄劍師的技巧出神入化,而在鑄劍時又極為專注、極為投入,身心與劍相合,并且在鑄劍時心中蘊含強烈的情感……

以上這些苛刻的條件都達到後,便有機會催生出劍靈。有些鑄劍師在情感強烈到一定程度時,甚至會以生命殉劍。

除此之外,典籍裏也記載過琴靈、畫靈之類,形成的原理與劍靈一樣,都是因人的情志所感而生,不過這些都極為少見。

至于明月樓這個情況,那就更是絕無僅有了。

小樓的出現,不僅僅是因為韓爺爺技藝精湛——這世間技藝精湛的匠人實在太多了——而更是因為,這個老人十幾年如一日地愛着自己的小孫女,把自己對孫女的愛傾注到明月樓的建造中。

可以說,明月樓的每一個細節都飽含着他的情感,這些情感有如涓涓細流,日漸累積,經過長達十五年的彙聚,最終形成一片慈愛的深海。

這片深海是那樣的寬厚、包容、溫柔、生機勃勃,以至于竟然奇跡般地孕育出了器靈小樓。

器靈一般是沒有邪氣的,除非是誕生于極端的負面情緒中,或是誕生後作惡多端。所以雲輕他們無法以搜索妖邪的方式鎖定小樓。

器靈通常可以栖身于同類型的其他器物。

小樓誕生于樓宇中,也就相應能夠附身于其他樓宇和民居,也就是說,這世上所有的房子以及房子中所有的器物,理論上她都可以操控。

當然了,操控的程度也和器靈自身的靈力相關。

而假如小樓想要附身在人身上,那和其他精怪一樣,都需要人的同意,若是強行附身就會導致“中邪”。

器靈與人總是有着極深的牽絆。

小樓成因于韓爺爺對孫女的慈愛之心,所以她雖然不認識筠娘,但是在第一次見到筠娘時就對筠娘感到親切,并且産生了保護欲。

小樓說自己看到筠娘不開心時她也會不開心,這絕非普通的甜言蜜語,而單純的只是一種本能。

因此小樓這樣一個淘氣頑皮的小孩,卻能時時顧及筠娘的感受,這也是一種本能,可以說是韓爺爺愛的延續。

雲輕對筠娘解釋完後,又說道:“你祖父對你的愛是這世界上最獨一無二的,不僅前無古人,我想,應該也是後無來者的。”

筠娘全身的力氣仿佛抽空一般,癱坐在床上。

她忽然想到很多關于爺爺的事。

爺爺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不善表達,記憶裏他總是在埋頭做活。

他有一雙老樹皮一樣的手,手上那一道道深刻的痕跡,都是歲月這把凜冽的霜刀所刻下的。

這雙手是那樣有力也那樣靈巧,他們的衣食住行,甚至一針一線,都是這雙手帶來的。

爺爺以本分老實出名,性格又和順,旁人就算當面罵他,他通常也只付之一笑。

大家都說他窩囊。唯一不窩囊的一次,是有個人說她喪門星克死父母,爺爺把那人打了一頓。

爺爺力氣總是很大的,可以舉着她摘樹上的果子。

爺爺是善于觀察的,總是默默地記住她的喜好。比如她喜歡的元宵是芝麻花生餡兒的,糖人最好做成兔子形狀,糖葫蘆裏夾豆沙那就是頂頂好的……

爺爺看她的眼神,總是欣慰裏流露着一種憂傷。

爺爺說,人要本分。

爺爺說,爺爺沒出息,給不了你大富大貴的生活。

爺爺說,爺爺陪不了你一輩子。

爺爺說,爺爺給別人修了一輩子樓,這次我修的是咱們自己的,修好了給你做嫁妝。嫁妝就是底氣,爺爺希望你往後出閣了能有底氣。

爺爺說,就叫它明月樓。

……

他真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個人。

出身卑微,相貌平庸,性格懦弱,沉默地生,寂靜地死,這一生庸庸碌碌地度過,如滾滾的塵土随風飄起又散落,無人會在意他是哪一粒塵埃。

可是這樣平凡的一個人,卻在這世間留下了珍珠般的情感。

筠娘哭了,開始時只是小聲啜泣,漸漸地泣不成聲,終于放聲大哭。

“爺爺,我好後悔!早知我們祖孫緣分只有十五年,我為什麽不對你更好一點!我可憐的爺爺!!”

雲輕眼眶一熱,轉身走出房門,立在院中看天上的月亮。

這塵世的月亮,總感覺沾染了些許紛亂與嘈雜,不如山上的月亮皎潔明亮。

浮雪走到她身邊,擦了擦眼角,喚她:“師姐。”

“嗯。”

“我想師父了。”

雲輕緊握着拳,仰臉将淚水逼回去,又“嗯”了一聲。

“師姐,我們還能找到師父嗎?”

“一定能。”

——

黃金的籠子裏,樂塵子靠在籠架上,手裏抱着一顆花生米。花生米已經炒熟去皮,微微發黃,有他的臉那麽大。

他此生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吃花生米的方式是抱着啃。

由于多次被雷劈,他的衣服破破爛爛的,頭發也很淩亂,顴骨上有塊皮膚發黑,像是燒糊了一般。

樂塵子啃一口花生米,又用一小片樹葉卷成的“碗”從旁邊的白瓷碗裏舀了液體來喝,喝罷享受地“啧”了一聲,贊道:

“好酒!……下次帶只燒雞來配酒。”

籠外人默默地看着他,問道:“今天可以寫了嗎?”

樂塵子呵呵一笑,反問:“我若寫了,你能饒我一命嗎?”

對方沉默良久,終于誠實答道:“若不殺你,此恨難消。”

“那就這樣,咱倆就耗着吧,我肯定耗不過你。”

“我會把你做成活傀儡。”

“呵呵,做活傀儡至少要十年呢。我先享受十年再說。”

也不知這話哪裏惹他不高興,樂塵子又挨了一頓劈,花生米都炸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