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塵渡我 - 第 111 章 “你呢,你覺得我是瘋子嗎?”……

第111章 輪回 “你呢,你覺得我是瘋子嗎?”……

室內一瞬間安靜下來。

除了師飛葭,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那流光溢彩的螺殼上,雲輕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沒得到回應,對方“啧”了一聲, 然後像是在對另外的人說了一句:“你這法寶真的能用?”

雲輕便說道:“讓我師父說話。”

“我說過,你沒資格和我談條件, ”他笑道,“小家夥, 我們京城見。”

——

螺殼表面重新變得暗淡之後, 齊光子看向金色的籠子。

那裏面,樂塵子正在吃燒雞。

這燒雞真是好大一只, 把個鳥籠子塞得滿滿當當的。燒雞表面烤得焦黃, 泛着一層油光,撕開表皮,裏頭的雞肉嫩得能捏出汁水來。

這一次,樂塵子吃得很有些斯文。

實在是不斯文不行啊,他倒想狼吞虎咽呢, 可燒雞那麽大一只, 一個翅膀能捅死他, 他只能撕下一條肉, 慢慢地吃着。

然後又拿起架子上一個特質的小小的銀酒杯,從一把配套的銀酒壺裏倒了酒來喝。

吃一口肉喝一口酒,倒也自在。

齊光子翻轉着手裏的螺殼。他有一張英俊的面孔, 只是嘴唇略薄,顯得有些薄情寡幸。

他看到樂塵子喝酒,自己也拿起旁邊的一把白玉酒壺,仰頭喝了一口。

然後他問樂塵子:“為何如此輕易就給我法訣?”

樂塵子丢開手裏的肉條,又撕了塊雞皮, 像是吃大餅一樣捧着啃,雞皮軟糯彈牙,想而不膩,吃得他滿足地喟嘆。

他答道:“反正你還有其他方式能聯系她,我給不給你法訣,并不影響結果,還不如給了,換只燒雞來吃。

啧啧,真香……那你呢,你又為什麽非要用千裏同音螺?示威還是嘲諷?”

齊光子又喝了口酒,沒有回答他的疑問,只是說道:“你那徒弟,是個妙人。”

樂塵子從燒雞上擡起頭,見他心情似乎挺不錯的,于是問道:“雲輕到底是什麽來頭?把你高興成這樣?你跟我說說,那樣我死也瞑目了。”

“你打算用什麽做交換?”

“呃,我這渾身上下也沒什麽拿得出手的了,要不我陪你睡一覺?”

齊光子降下一道很粗的紫雷,把樂塵子劈得直冒白煙。

“行了行了,真開不起玩笑,燒雞都糊了!”

樂塵子翻起身,盤腿坐在燒雞上,這次他不吃燒雞了,而是看着籠外的巨人,端起手裏的銀質小酒杯,隔空和他碰了一下,然後說道:

“不說雲輕也行,你要不要說說你自己?說實話,我真有點好奇。”

齊光子默然不語,只安靜地喝酒,就在樂塵子以為今天的談話到此為止時,他忽然一勾唇角,說道:“也好,反正一切都要結束了。”

——

他叫殷繁會,出身于一個叫禦風派的小門派,他的父親是殷掌門,生母是一個婢女,在他出生後不久便死去了,他由掌門夫人柳夫人一手撫養大。

他還有個弟弟叫殷繁聲,乃是柳夫人所生,比他小兩歲。

柳夫人對殷繁會視如己出,繁聲弟弟有的,他也都有,在殷繁會看來,柳夫人便與他親母無異。

如此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生活倒也平靜,唯一可稱缺憾的,便是繁聲弟弟先天心田殘缺,身體虛弱,大夫斷言他活不過二十歲。

而殷繁會則是根骨極佳的修煉天才。

殷掌門愛子心切,打算帶殷繁聲前去百草谷求醫問藥。可惜殷繁聲身體虛弱,不便行動,如此,殷掌門便獨自前往百草谷請人。

半年之後,殷掌門只身一人回來,雖然沒有帶回百草谷的人,但是他聲稱找到了醫治殷繁聲的方法。

很久之後殷繁會才知道,父親當時去到百草谷,說了殷繁聲的情況後,百草谷掌門給出的回複是:

先天心田殘缺無藥可醫,但是可以通過修煉改善。只要殷繁聲在十八歲之前悟道,之後有兩年時間鍛體,輔以丹藥,應該能在二十歲之前培養出完整的心田。

說起來簡單,可十八歲就悟道,是何等的天資才能做到!

殷掌門回來之後就督促兩個孩子刻苦修煉。在殷繁會十六歲這年,他悟道了。

從他悟道的那一刻開始,柳夫人看他的眼神就有了變化。那一種複雜難明的目光,十六歲的殷繁會無法讀懂。

繁聲弟弟長到十八歲,不出所料的,并沒有悟道。

他根骨是不錯,只可惜悟性沒有哥哥好。

這一年殷繁會二十歲,父親為他舉行了冠禮。冠禮之上,父母拉着他的手殷切地勉勵他,又囑托他以後要照顧好弟弟,殷繁會自己也深以為然。

哥哥天生就當照顧弟弟,更何況父母對他那麽好,弟弟又那麽乖。

這一天,冠禮後的宴席上,殷掌門拿出珍藏多年的佳釀,殷繁會喝得酩酊大醉,半夜迷迷糊糊醒來,發覺自己被綁到了山上一個祭壇之上。

祭壇周圍點着火把,面前站着他的父母和弟弟,他在這世上最親的三個人。

原來,從百草谷離開後,殷掌門路上遇到了天魂派的弟子,他幫了對方的一點忙,對方教了他一個秘法作為回報。

換魂術,也有人稱之為換體術,總之是一回事。

殷繁聲的悟性做不到在十八歲這年悟道,那就意味着他将在二十歲這年死去,殷掌門夫婦對這個幼子疼愛有加,怎麽舍得!

說不得,只好動用禁術,為幼子尋一個健康的身體。

後來殷繁會有過疑惑,既然動用禁術換具身體就可以救殷繁聲,為什麽不直接在山下抓個體魄健康的人來,而是一定要犧牲他這個長子?

但是轉念一想,殷繁會又明白了。他是根骨奇佳的修煉天才,那對夫婦肯定想給小兒子最好的。至于他這個長子會有多痛苦,那大概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裏。

還真是偏愛到極致呢。

換魂術進行得很順利,殷繁會的靈魂被迫進入到殷繁聲的身體裏,之後,殷掌門夫婦将虛弱的他扔下山崖。

天教他命不該絕,被山崖上橫出的樹木阻攔,撿回一條命。

之後他順着山崖爬下去,在崖底看到一具幹枯的屍體。

這具屍體身上有個嚴嚴實實的油紙包裹,打開包裹,裏面是三本書,分別是《蝶夢引》《蝶夢殺》《蝶夢生》,這是一套三卷修煉蝶夢道的書籍。

修道之術,入門方式大同小異。殷繁會已經悟過一次道,一通百通,這次悟蝶夢道就更為容易。

一年之後,他以殷繁聲的身體悟道。

兩年之後,他培養出完整的心田。

十年之後,他離開了崖底。

然後回到禦風派,找到那三個人。

當他們在他的腳下痛哭、忏悔、訴說着自己的不容易時,殷繁會只說了一句話:“我不會給你們第二次背叛我的機會。”

将自己的至親打得魂飛魄散時,殷繁會心裏湧動着一種痛快。

不只是報仇雪恨的痛快,還有一種更為複雜也更為深刻的,就好像,人掌握着蝼蟻的生殺大權的那種,暢快。

他殺死了他們,也殺死了過去的自己。

——

拿回自己的身體之後,殷繁會一把火燒掉禦風派,從此浪跡江湖。

他為自己取了一個道號,齊光子,寓意“與天地同壽,與日月齊光”,有人嘲笑過他的狂妄自大,當然,這些人後來都死了。

江湖是什麽樣的呢?每個人的答案都不一樣。

如果讓殷繁會來說,那麽江湖無非就是一句話,熙熙攘攘,利來利往。每個人都戴着面具,面具之下,湧動的是欲望。

江湖沒有正邪,也沒有對錯。如果一定要有對錯,那麽就是,誰擋了我的路,誰就是錯。

……

殷繁會很快便厭倦了江湖。他待在留雲山中修煉,百年之後,在此飛升。

飛升之後就能高枕無憂了嗎?

錯,大錯特錯。

塑造仙身之後,身體再也無法通過五谷雜糧或者普通的辟谷丹存活,要想活下去,就必須保持修煉。

而且仙人的世界并不太平,因為,就算飛升了,人的欲望沒有改變。

只要欲望還在,這個世界就永遠有紛争。

要變強。

只有強者才配活下去,只有強者,才有資格決定他人的命運。

殷繁會越來越強,也越來越孤獨。

他與一個叫飲梅子的仙人争鬥,對方被他殺死,而飲梅子的友人竟然跪在他腳下苦苦哀求,以法寶秘籍作為交換,希望他給飲梅子留下完整的魂魄。

他看不上那些法寶秘籍,一揮手将飲梅子的魂魄打散。

而他心裏突然冒出了一個荒唐的念頭。

我好像,從沒交過朋友呢。

接着他又不屑地嗤笑一聲,誰需要朋友。

殷繁會的境界要突破了。

蝶夢道的每一次境界突破,都伴随着一次漫長的夢境。

他躺在靈蒼山的雲海裏,看着天上的繁星,漸漸睡去。

随後,他的身體化作無數蝴蝶在雲海中盤旋。

這一睡就是好多年,他于夢中生活,于夢中修煉,将這一身寄存在夢中。

當他睜開眼睛時,星空還是那片星空,雲海還是那片雲海,世間一切都好似沒有變化。今夕何夕?夢耶非耶?誰知道呢。

他百無聊賴地枕着頭,看着天上的星星發呆,睡的時間太久,幾乎快要忘了睡之前發生過什麽。

遠遠的,有人朝他的方向奔來。

殷繁會依舊躺在雲間,一動不動,只當經過的是死人。

哪知那兩人路過他時竟然停下來,其中一個女子笑道:“诶?這怎麽有個人啊,快走快走,這裏危險!”

殷繁會并不理會。

另外一男子伸手要把他拉起來,他不耐煩地躲了一下,然後只說了一個字:“滾。”

那男子倒并未生氣,耐心解釋道:“我們不是壞人。”

“不好意思,我是。”

“……”

兩男女都沉默了。

過了片刻,女子幽幽說道,“到底有多壞,說來聽聽?”

殷繁會不耐煩地翻身跳起,拔了劍。

就在這時,遠處濃雲滾滾,星光下,雲團在快速逼近。

殷繁會很快看清,那竟然是一大群窮奇獸。

饒是叱咤仙界、見慣風雲的他,也愣了一下。

不是,怎麽招惹這麽大一群的?

女子也拔了劍,笑嘻嘻道:“既然不願跑,那就打吧!”

就這樣,殷繁會剛一醒來,就莫名其妙陷入一場混戰,三人合力把窮奇獸群擊退之後,那一男一女沒心沒肺地跑來和他自我介紹,也不怕他一劍砍死他們。

這倆人,女的叫葉輕鴻,道號一心子,男的叫溫重明,道號華陽子。

葉輕鴻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殷繁會轉身就走。

她跟在他後面,又問:“不說名字,道號總有一個吧?”

殷繁會繼續走。

葉輕鴻又說:“那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尋寶呢?我這裏有一張地圖,可以找到伏羲大神的衣冠冢,據說裏面埋了羲皇的寶藏。”

殷繁會腳步頓住。

——

于是他們三人一同去找羲皇冢。路上,殷繁會得知葉輕鴻和溫重明都是在他沉睡之後才飛升的,溫重明才飛升了不到一年,而他和葉輕鴻才認識了三天。

殷繁會總是用“才”來形容時間,是啊,對于一個活了一千多年的“老東西”,一切都是短暫的。

後來他們果然尋到羲皇冢,歷盡艱辛,找到了羲皇的寶藏。

寶藏平分之後,還剩下一卷奇怪的帛書。這書材質神秘,上面一個筆畫也無。

三人都認為,這卷書上定有玄機,需要特定的條件才能看到書中內容。他們試了幾次,不得其法。

最後葉輕鴻提議用石頭剪刀布的方式決勝負,贏了的人可以獲得羲皇無字書,但是要發誓,一旦破解其中內容,必須和另外兩人共享。

結果,葉輕鴻贏下了這卷書,她為它取名“羲皇無字書”。

殷繁會始終覺得葉輕鴻贏得有貓膩。

從羲皇冢出來後,葉輕鴻把兩人帶到自己在長梓山的道場,請他們喝酒,看她養的動物。

是的,她在道場裏專門開辟了一個園子,收集了很多飛禽走獸,她說她小時候的夢想就是這個。

後來殷繁會又莫名其妙地跟着他們去了昆侖山,只為泡溫泉。

泡完溫泉,他們躺在雲彩上曬太陽。

葉輕鴻在說笑話,溫重明時不時地附和一句,或是被葉輕鴻逗出笑聲。殷繁會聽着他們說話,剛泡完溫泉,他感覺四肢松散,昏昏欲睡。

沉睡了五百年的心事忽然又蘇醒了。

或許,他真的可以交些朋友。

——

殷繁會和葉輕鴻溫重明成為了好朋友。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交朋友,也是最後一次。

世界那麽廣闊,三人去了許多地方,有時候是除魔衛道,有時候就是純找樂子。

殷繁會難得地,連修煉一事都有些懈怠了。

不過,這感覺還不賴。葉輕鴻說得對,早晚有一天大家都會死的,不如及時行樂。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有一年他們一同坐在留雲山的最高峰上看流星雨。

流星雨每年都有,但是有盛衰循環,大概每六七十年到達一次極盛。這一年,他們看了極盛的流星雨,那就像在天空燃放的無比盛大的煙花。

葉輕鴻擅長蔔算之術,她說,下一次要看到這樣盛大的流星雨,要等到七十二年之後的冬月二十七日子時三刻。

三人相約,七十二年之後,還要一起看流星雨。

而殷繁會卻再也沒有去過留雲山。

世間沒有永恒不變的東西,就連太陽都會在某一天死去,更何況飄忽不變的人心呢。

後來,曦忽然找到他們,提出要為願力珠選一個繼承人。

願力珠的分量,已經遠不是石頭剪刀布能夠解決的了,更何況,決定權也不在他們手上。

他們總是對願力珠避而不談,日子還像從前一樣,但是殷繁會知道,其實已經不一樣了。

他能接受得不到願力珠,但他不能接受的是。

他們兩個在一起了。

時隔一千三百年。

他又一次被抛棄了。

殷繁會不打算給他們再次背叛他的機會。

——

而且。

雖然能夠直接殺掉溫重明,但是殷繁會決定讓他自己也嘗嘗被人背叛的滋味。所以殷繁會難得地,和那個蝼蟻談了條件。

他叫江病鶴,是溫重明的徒弟。

溫重明被殷繁會殺死之前,沒有恐懼,沒有求饒,他只是大罵他“瘋子”。

葉輕鴻沒有罵他,她很平靜地看着他,然後就這樣平靜地迎接了死亡。

——

“你呢,你覺得我是瘋子嗎?”齊光子問籠中的人。

“你不是瘋子。”樂塵子搖了搖頭說道。

“只不過,你看似活了一千多年,但是你的心困在了二十歲那年被至親抛棄的夜晚。從此之後你過的每一天,都是那一天的輪回。”

樂塵子說完這話就後悔了。

密密麻麻的紫雷劈下來,寶貝燒雞成了一塊雞形黑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