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冰床 “雲輕,原來你這麽壞啊!”……
後來宋夫人對幾人說, 可以把她當娘。
雲輕知道這是客氣話。但是當晚,宋夫人讓人打理出好的貂裘、錦帽、暖耳、披肩、手套,又有厚厚的錦被、暖爐香碳等, 生怕他們凍到似的;
又叮囑廚下做了夜宵溫在竈裏,他們想吃随時教人取來吃。
雲輕很難不感動。
浮雪趴在床上用臉蹭着光滑柔軟的錦被, 感慨道:“唉,有娘真好啊。”
“誰說不是呢。”
這一晚他們就住在程歲晏的院子裏。
關于雲輕和浮雪兩個小娘子住在哪裏的問題, 宋夫人和程歲晏之間還生出一點小小的分歧。
宋夫人已經着人去收拾了幹淨的客院, 哪知程歲晏卻直截了當地拒絕道:“不用那麽麻煩,我這寬敞得很, 再多人也住得下。”
宋夫人也知道, 這幾位是修道之人,不必遵守紅塵俗世的繁文缛節,可她還是有些犯難:“安平公主那邊要是知道了……”
程歲晏把眼睛一瞪,“關她什麽事?”
“好好好,不關她事, ”兒子才剛回家, 宋夫人自然不想掃他興, 于是轉移話題道, “你阿爹快回來了,你等會兒好好與他說話。”
“行,我知道了。”
待宋夫人離開後, 浮雪用肩膀撞了一下程歲晏的胳膊,笑嘻嘻的:“公子,安平公主是誰呀?”
“雲輕,你管管她。”
雲輕不想管,因為雲輕也很好奇。
不過歲晏看起來并不想提及此人, 她們也就沒追問。
——
就在雲輕和浮雪在房間裏研究宋夫人送來的那些東西時,程歲晏去見了他的父親,當朝丞相程雲霄。
程丞相年輕時也是風流俊采的少年郎,如今年逾花甲,鬓已添霜,脫去少年輕狂,風骨更勝從前。
他有一把堪稱完美的胡須。這把胡須時時修剪,勤勤保養,就連當今聖上都經常贊賞,還為它寫過一首詩(寫得不怎麽樣)。
而程丞相也很喜歡摸胡須。
程歲晏總結了他父親摸胡須的三種方式。
若是手岔開,從胡須兩頭的邊緣輕輕順下去,那就是心情不錯;若是三指捏着着胡須下方輕輕拈動,那就說明他在思考。
而若是從胡須正前方一下一下較為快速地捋着胡須,那就說明他老人家不高興了,正在自我安撫。
這會兒,程丞相正是岔着手從胡須兩頭輕輕地順着,所以程歲晏心裏是很放松的。
盡管父親板着個臉。
“逆子,你還知道回來!”
程歲晏說道:“兒子離家半載,思念父母,便回來看看,有何不妥?阿爹若不喜歡,我再走便是。”
“你……!”程丞相很想賭氣讓他走,但是終究沒說出這句話。
能怎麽辦呢,年過不惑才得這麽一個孩子,他能怎麽辦!從出生就怕他長不大,三歲有關,六歲有厄,九歲有煞,每一步都在擔驚受怕。
自己做父母的那一刻,才能真切體會到什麽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偏偏這個逆子,倒是平安長大了,還長勢喜人,結果成天價氣他。他在朝堂都沒受過氣,回家倒要受兒子的氣。
“你,你……”程丞相憋了半天,憋出來一句:“我看你是錢花光了才知道回來。”
程歲晏不以為意,“花點錢怎麽了,咱家那麽多錢,不花留着生蟲嗎?這錢也是老百姓供養的,我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那是咱們程家累世積存,怎麽就成老百姓供養了?”
“那就是每一代老百姓的供養。”
程丞相搖了搖頭:“我不想聽你那些歪理,我有正事要說。”
“何事?”
“前幾天,有人向聖上參了你一本,說你勾結妖孽,殘害忠良。”
程歲晏莫名其妙,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殘害忠良?”
“就是你!你給我老實交代那賀蘭生的孫子到底怎麽死的?”
“你說他啊,他死有餘辜。”程歲晏說着,三言兩語把事情解釋了。
程丞相背着手來回踱了幾步,聽兒子說完,他眉頭一皺說道:“你還真參與了?你這小子一定是被人給利用了,賀蘭家的小畜生殺人放火關你何事?”
程歲晏一聽這話不樂意了,“路見不平,自然該仗義相助,怎麽就不關我事了?”
程丞相聽得直搖頭,“聖上已經安撫了賀蘭生,着刑部調查此案。刑部尚書如今年老不理事,右侍郎一位空缺,目前一應事務都由左侍郎把持。
那刑部左侍郎孫正巽可是賀蘭生的連襟,他定然要尋你罪過的。好在你不曾直接參與殺人,這案子還有轉圜的餘地。
我知道你年少輕狂,一腔熱血,但行善積德也要講個方式,你這樣橫沖直撞是要付出代價的。自古而來,那些挺身而出的人有幾個下場好的?
我是你親爹,我會害你嗎?聽我的話,你以後不要和那幾個江湖人士來往了,好好在家安分幾天,聽到沒有?”
程歲晏大大咧咧地一樂:“晚了,他們已經住進咱家了。”
“…………”程丞相瞠目結舌地指着兒子,“你,你這個逆子,你要氣死我?!”
程歲晏一看他阿爹開始摸胡子的正面了,就知道阿爹心情不好了,于是安撫道:“阿爹,你就放心吧,不會連累到你的。”
“不是這麽說的,”程丞相忽然無奈地嘆息一聲,“你要知道那賀蘭生如今很得聖上青睐,連我都要退避三舍,他最近又與國師走得很近……你不曉得其中利害。”
程歲晏不屑地嗤了一聲:
“我怎麽不曉得。聖上想看他的臣子們争鬥,你跟賀蘭生若是相親相愛了,他老人家就睡不着覺了。帝王之術,不就是玩制衡那一套嗎,神叨叨的,說得誰不懂似的。”
“你小聲點,妄議聖上,命不要了?”程丞相真是又喜又氣。喜的是他這個兒子人事通達,天生是混官場的料,氣的是,臭小子志不在此,成天就想着那些虛無缥缈的修仙成道。
程丞相有心将那幾個江湖人士趕出去,但是一來怕兒子傷心,二來,他也想靜觀其變,看看賀蘭生有什麽招數。
想了一下,程丞相打算先按兵不動。他覺得至少這個逆子是安全的,因為聖上舍不得對歲晏下手,原因很簡單——
“今天聖上又問起你和安平公主的婚事,明年你們務必給我完婚。你不是喜歡舞刀弄槍嗎,又勇力過人,屆時你就先去禁軍歷練,路我都給你鋪好了。”
程歲晏不耐煩道:“我都說了多少遍了,我不成親!”
就算成親,他也會找個情意相通的道侶,就像雲輕和白榆那樣,而不是和一個飛揚跋扈的公主,一同困在人間富貴鄉裏一輩子。
程丞相氣得一揚下巴,胡子都跟着翹了一下,他怒道:“你不成親,你這是要讓我絕後嗎?”
“哪能啊,我看你老人家還挺有闖勁兒的,你再生一個呗。”
“你……!氣死我了,你給我滾!滾滾滾!”
——
次日一早,吃過一次令人眼花缭亂的早飯,雲輕試着開啓千裏同音螺,沒什麽反應。
齊光子讓他們來京城,又不聯系他們,也不知打的什麽算盤。
程歲晏說道:“咱們也不能幹等着他,不如出門轉轉,我帶你們在京城逛逛。我從小在京城長大,對這裏熟悉得很。”
浮雪問道:“那你說說,京城有什麽好玩的?”
“好玩的多了,現如今寒冬臘月,最好玩的你猜是什麽。”
“是什麽?”
“當然是冰戲了,走,我帶你們去河邊看冰戲。若水,取冰床來。”
四個丫鬟擡來了一架松木冰床。
冰床是今年新做的,還散發着松木的香氣,有桌有椅,約莫可以坐五六個人。上頭綴着流蘇,挂着可以收放的帳子,還雕着花。
對于雕花這一點,雲輕完全不意外。京城的大戶人家好像是雕花狂魔,不管什麽事物都要雕雕雕,她懷疑他們的馬廄都是雕花的。
除了冰床,若水她們還笑嘻嘻地搬來兩個小木馬。
這木馬與兒童玩的木馬類似,只腳下是平的,後面有扶手,可以推着在冰面上滑行,扶手上頭還有個挂燈籠的地方,不可謂不別致。
這倆木馬一紅一黃,不僅雕得栩栩如生,表情竟然還有些許差異,雲輕看得啧啧稱奇。
若水又打點了許多保暖的東西,無非是衣物手爐之類,她想着雲娘子和雪娘子畢竟是女郎,由外頭小厮伺候似乎不妥當,于是便同另一個丫鬟拂雲,打算跟着。
程歲晏擺手讓她們留在府裏,不必伺候。
保暖的東西也沒拿,沒人需要。
除此之外,小厮他也不需要。
在外闖蕩半年,程歲晏覺得自己早已經不是那種養尊處優的大少爺了。
——所謂冰戲,便是冰上百戲。大凡陸地上有的玩樂,冰上多有對應的。
例如冰上雜耍,冰上變戲法,冰上耍猴兒,冰上跳舞,冰上投壺,冰上射箭,冰上蹴鞠兒等等。也有單純比誰在冰上滑得快的,叫作投等。
如今這時節,河面凍得正結實,不少人在冰面玩耍取樂,雲輕和浮雪在河邊看得目不暇接。有人在岸邊支着攤子賣吃食和熱茶熱酒,生意都不錯。
江白榆看得出來雲輕對那倆小木馬很感興趣,他把黃色的木馬放在冰面上,讓雲輕坐上去。
然後他扶着扶手,用力一推,邊推邊跑。
雲輕笑了。
迎着冰面上的風極速滑行,心也跟着飛了起來,把一切煩惱都甩到了身後,胸中激蕩着豪爽,人好像回到了最原本的狀态,一種無憂無慮的單純的快樂。
“哈哈哈哈哈哈!”她放聲大笑。
江白榆也笑了。
身後是緊緊追趕的浮雪,程歲晏正推着她。
“師姐,我們來比賽!”浮雪邊笑邊說。
“好啊。”雲輕一揮手結了個氣牆,他們倆撞到氣牆上翻倒在冰面,修道之人皮糙肉厚,倒不曾受傷,只是,真的很狼狽。
“啊啊啊,師姐你好煩啊!”
程歲晏罵道:“雲輕,原來你這麽壞啊!”
雲輕的笑聲一路飄遠。
程歲晏爬起來重新推起浮雪,“太猖狂了,你們給我站住!”說着追了上去。
辭鯉坐在冰床上,看着他們漸漸遠去的背影,說道:“有病。”
他左右看看,見無人注意,忽然擡掌隔空一拍河岸,冰床受力,帶着他在冰面上咻地一下滑遠了。
天空很藍,日光絢爛。少年滿意地往冰床上一靠,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