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
奔跑……
夜霧籠罩的樹林,陰暗而詭異,時不時傳來不知名生物的叫聲,将死水般寂靜的夜色撕開一個令人膽戰心驚的裂口,偶爾還有星星點點的火光在遠處如幽靈一般浮動,很快便隐入黑暗之中,伴随着模糊不清的人聲。
火光,人聲,對于一個普通的、迷失在黑夜中危機四伏的密林中的人而言或許是一絲希望、一種救贖,但對于她而言,無異于索命的地獄之火。
簡精疲力竭地停下腳步,靠在一棵樹上喘息。
她已經逃了大半個晚上,雙腿好似灌了鉛一般沉重,在這如水般幽涼的夜晚,額頭上卻布滿了細密的汗珠,既是因為奔跑,也是因為驚惶。
是的,她正在逃亡。
今晚,是他們唯一一個逃跑的機會——她和亞力克,她的弟弟,否則他們就會被那些從小就對他們很不友好的村民綁到火堆上活活燒死。而在此之前,他們已經被關了整整兩天,除了雨水以外,他們沒有吃過任何東西。
不過,由于他們一直以來過的都是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一個柔弱的婦女帶着兩個另類的孩子,能夠活到這麽大實在是一個奇跡——這樣的饑餓倒也不是不可以忍受。
簡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收回扶着樹幹的手,咬咬牙,繼續朝着樹林的一頭邁開奔跑的腳步。
先前,為了幫助亞力克順利逃走,她故意現身引開那些緊追着他們不放的村民。作為姐姐,如果他們兩人不能同時活下來,她希望,至少可以保住亞力克。
但是——簡努力加快雙腿交替的頻率,目光直直地、充滿渴望地盯着樹林西面的出口——她也很渴望能夠活下去,活下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才十三歲,還沒有經歷生命中最好的年華,她不想就這樣死去。
不到最後一刻,她絕不會放棄。
活下去……
活下去……
胸腔好似一個殘破的鼓風機,每吸入一口冰涼的空氣就會引起割裂般的疼痛,喉嚨口溢出絲絲鹹腥的味道,但沉重的雙腿卻仿佛脫離了身體的抗議,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人的潛能果然是無限的。
森林西面的出口是她和亞力克約定碰面的地方,也許亞力克此時已經到了那裏。如果天亮以後——簡擡頭看了看天色——她還沒有趕到那裏,那麽他就會離開——這是他們事先說好的,或者說,是她強迫亞力克答應的條件。
現在,只剩下她了。
“哈哈!小怪物,可讓我抓到你了!”眼前突然罩下一大片陰影,伴随着一道令她呼吸驟停的、不懷好意的聲音,“看你還能往哪裏逃。”
簡猛地剎住向前傾的身體,警惕而驚顫地朝後退了幾步,胸口劇烈地起伏。
還是不行嗎?
淺藍色的眼中劃過一絲絕望的神色。
無論她怎樣努力,還是逃不過死亡的命運嗎?
為什麽……看着眼前那個高大的男人嘴邊的那一抹獰笑,簡被絕望充斥的心底漸漸浮上一絲熟悉而又陌生的恨意……為什麽從小時候起,她和亞力克就要受到村裏其他孩子的欺淩和大人的冷眼?為什麽現在,他們連自己生存的權利都要剝奪?
她只是想要活下去,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為什麽連這樣一點微小的希望都要被摧毀!
憑什麽……
有一種火熱的感覺順着蜿蜒曲折的血管、經脈迅速湧向全身,簡沒有發現,她那雙如藍寶石一般剔透而美麗的眼瞳漸漸染上了一層詭異的血色,映在對面那個高大的村民眼中,猶如被最邪惡的毒舌盯上了一般,脊背猛地蹿起一陣寒意。
……受到傷害的總是自己?
“你……你想要做什麽?”本能地感受到危險的氣息,男人停下逼近的腳步,嗓音不自覺地洩露出一絲顫抖,“小惡魔……我可不會怕你,我……啊——”
一聲凄厲的慘叫猛地從男人的口中溢出,他下意識地松開了握在手中的木棍,粗長的木棍墜落在泥土地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仿佛砸中了窒悶的心房。
受懲罰的……應該是那些一直欺負自己和弟弟的人才對……
沒錯,是他們,不是自己。
簡泛紅的雙眼緊緊地盯着男人,飽滿的雙唇微微開合,稚嫩而輕柔的嗓音從中流瀉出來,霧霭般一絲一絲地纏繞在空氣裏,仿佛就在耳邊呢喃。
“為什麽……你們不去死呢?”
男人渾身的肌肉一陣抽搐,一種難以形容的痛楚席卷全身,他仿佛被一只完無形的手掐住了脖子,盡管大張着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高大的身體看上去似乎萎縮了不少。
不過這種痛苦只持續了短短的幾秒鐘。
仿佛一根緊繃的弦突然斷裂,男人猶如一條重新遇水的魚一般軟下,大口大口地喘氣。
“呼——呼——你、你這個……”他伸出顫抖的手指着簡,眼底夾雜着懼怕、以及一絲漸漸濃郁的狠意。
簡的身子一凜,血一般的顏色“刷”地從眼中褪去。她驚慌而又難以置信地看了男人一眼,自我保護的本能令她迅速搶在尚未恢複過來的男人前頭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根又粗又長的木棍——她需要用兩只手才能抓牢那根木棍——然後毫不猶豫地、用盡全身的力道朝男人的後頸砸去。
“咚——”又是一聲沉悶的轟響,男人高大壯實的身軀重重地倒向地面,後腦勺正好磕到了一塊半埋入土地的、尖銳的石塊。霎時,殷紅的血液如小溪般涓涓地流出,漸漸地濕潤了黑黃的泥土地。
觸目驚心。
觸目驚心。
簡緊緊地捂住嘴巴,掩下那聲險些沖破喉嚨口的、充滿顫栗的尖叫。她抖着身子,目光怔怔地落在男人失去意識的、慘白的臉上,驀地轉身,淺褐色的長發在半空中劃過一道絕然的弧度,拔腿飛奔。
她果然是一個怪物!
他們沒有說錯,她真的是一個怪物!
為什麽她會擁有這樣怪異的能力?為什麽在剛才的那一刻,她會産生那樣邪惡的念頭?
簡跌跌撞撞地向前跑着,男人慘白如紙的面色和滿地深紅的血液在她的腦海中盤旋不去,眼角漸漸凝聚起晶瑩的液體,搖晃着墜入凜冽地割着臉頰的風中。
她傷了人……
而那個人現在——她慌亂地想着——或許已經死了……
那些村民——盡管她一直都很讨厭他們,有時甚至惡毒地詛咒他們去死,但是她從來都沒有真的想過要親手害死誰啊……
可是,她還是殺了他。
她沒有辦法……
如果她不那麽做,死的人就會是她啊!
少女的臉上布滿了淚水,被寒涼的夜風吹幹,凝結成一道道狼狽的傷痕。傷人的責難和對于死亡的恐懼在她的心中互相拉扯、翻滾,她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覺得腳下的步伐是如此的沉重、令人絕望。
右腳不小心絆到了什麽,身子猛地一個踉跄,“撲通”一聲跌倒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
“啊——”她難忍地低呼出聲,右腳腳踝處傳來一陣劇痛,撐住地面的掌心火辣辣地疼——一定破皮了。
簡咬住下唇,一手撐住地面,一手扶住一旁的樹幹試圖讓自己站起來,然而剛一動,右腳腳踝處又是一陣劇痛,比剛才的疼痛還要劇烈,蒼白的額頭上立刻溢出一層薄汗。
糟了!一定是扭到腳了!
在這個時候……
簡心急如焚地擡頭朝遠處看去,一望之下,一顆心頓時如墜冰窖,面色煞白。
只見不遠處的茂密樹叢間,一排零散的、赤紅色的光點正朝着她所在的這個方向快速移動,伴随着由低到高、由模糊到清晰的嘈雜人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心漸漸地低沉了下去。
逃不過了嗎……
沙沙——
左後方半人高的草叢中忽然傳來一絲細微的響動,一條蒼白而結實的手臂驀地從其中伸出,緊緊地捂住她的嘴巴,與此同時,一股大力将毫無心理準備的她一把拖入身後的草從中。
——一片冰寒。
不僅僅來源于緊捂在唇上的那只陌生的手,也來源于她自身。
人在驚恐到極致時,周身的血液就仿佛在太平間裏凍了幾天幾夜似的,冰冷而凝滞。
簡的心髒難以抑制地重重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