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百年來, 人間三千界不約而同地流傳起了一種說法——白日裏天邊劃過五彩的光,很可能是一只五彩神鳥飛過。
此時此刻, 大片荒原地區的凡人齊齊跪了下來朝天上漸漸消失的彩光跪拜,嘴裏念念有詞地祈求着神仙降雨。
“唉——”
一聲長長的嘆息從五彩翳珀鳥悲傷發出,瑤夙望了望下頭小得像蝼蟻一樣的百姓, 從墊在背後的包袱裏摸出了一壺水,均勻地灑了下去,雨露均沾。
行雲布雨是司雨仙君和四海水君的事,和她沒有太大幹系, 可是這些年翳珀在人間露出行跡太多惹得凡人朝拜, 她這當主人的總得擔着點。
畢竟在三千凡界飛來飛去地搬家找落腳處,說出去其實也不是多大的光彩。
譬如現在, 翳珀鳥馱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和兩位主人,以及一棵連根帶走的六百多年老梅子樹,飛得一晃一晃的, 實在不是光彩的事。
神仙搬家這種落魄事, 說起來, 還得往回數六百多年,他們剛來到人間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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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人的壽數太短,神仙的壽數太長。
不經意間, 二十多載光陰就過去了,周圍的人都慢慢變老,小輩長成了青年,眉眼間有些像長輩們年輕的時候。
可是村頭那兩口子, 不光二十幾年間連孩子都沒有,而且一點老去的痕跡都沒有。
村民們開始漸漸恐慌,也不再像以前那般和他們說話,更不讓自己家的孩子接近他們。
神仙的容貌可以一直停留在自己最好的時候,不老不死,也沒有誰真正地見過一個神仙生老病死。
瑤夙在人間游歷近萬年,自是看過了不少,可見得多了,也就不往心裏去了。
那是她第一次在漫長的相處歲月中看着身邊的人老去、死去,從恍然知道了漫長的神生是何等地孤寂,當曾經圍在她家門口言語打趣的姑娘們都已經成了半老徐娘,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她時,竟然從心底生出了一種落寞之感。
神仙自然可以變換自己的容顏,但是沒有人會願意把自己變老,因為當一個神仙的容貌變老的時候,意味着他的修為和靈力正在衰退,甚至于是隕落的前兆。
于是她和北胤做了一個決定,連夜收拾了東西,帶着門口的梅子樹,一起搬了家。
當年兩人親手搭建的小木屋一夜之間轟然倒塌,不知道巨大的坍塌聲有沒有吵醒少覺的人,也不知道他們第二天發現那兩個相處了二十幾年、卻不會老去的人消失了,又是怎樣的心情,是高興、難過、抑或二者都有。
後來的六百多年間,他們走遍了三千界,或隐于山林、或藏身城鎮,當過樵夫、做過獵人、行過商、任過官……
但是,絕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停留超過十年。
不僅是因為不會老去吓着凡人,還因為總碰着些人間散修和下凡的仙人,若不識他們的身份倒還好,可引來仙界那些頑固仙君總不是什麽好事。
由于頻頻駕着翳珀鳥搬家,于是才有了這些年人間界不約而同流傳起來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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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兒!”身後的北胤急急喚了她一聲。
打從拜入太燕門竟陵仙君門下開始,他便跟着這麽叫她,叫着叫着,似乎已經變成了他一個人的專屬稱呼,由于這是瑤夙一段頗為不體面的日子,她個人抗議過很多次,每一次都落下一身的腰酸腿疼,随後便不了了之,任他這麽叫。
瑤夙記恨着昨晚的折騰,這會兒北胤叫她,并不是很想理會,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順着他的手往下瞥了一眼,登時去了三道魂魄——
方才她布下陰雨的地方,此時被可怖的黑色籠罩着,地面像是被這大雨淋裂了一般,裂開的地縫像一張巨大的網。
無數的小鬼從地縫裏鑽出來,低級的鬼咆哮着撲上前去撕咬新鮮的血肉,高級的厲鬼則吞噬着死去的凡人的魂魄用以增進自己的修為。
“這是……北胤,我剛剛只是灑了一杯水?”她回頭看向身後的人,聲音裏滿滿的不确定。
幹旱地區的人們會向路過的神鳥求雨,她不是第一次做這種順手的事,倒杯水澆個茶什麽的,落到了地上就變成了無根的雨水。
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樣,在地上澆開了裂縫,放出了地底深處,幽冥界的厲鬼。
不對……厲鬼被千秋鎖壓着,困在了幽冥地獄,就算地面被她砸豁了一個口,也不應該逃出來才是。
北胤和她在一起的大多數時候,臉色都是極溫柔的,只有遇着什麽事了,才會露出這樣淩厲嚴肅的申請,上一回還是沒有來人界的時候。
他道:“先下去救人。”
瑤夙點點頭,全然忘記了方才心裏的那句“他說什麽我都不答應”,轉頭吩咐翳珀帶着東西尋處隐蔽的地方藏起來,跟着北胤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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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只是這一小片地方如此,還是這一界的人間都已經變成了這樣。
地上的裂縫在天上看起來只是像細密的蛛網一般交錯盤雜,落到地上才發現竟然每一道縫都有近一丈寬,整一個斷裂的深不見底的溝壑,不少人的妻子兒女都被這突然裂開的地面分隔在了兩邊。
一道銀色靈力自瑤夙手中溢出,在空中化成碎屑般的星光,落在周圍的凡人身上,将他們護了起來。
小鬼們見凡人啃食不得,又對這兩個人忌憚,急急忙忙鑽進了地縫裏遁走了,反倒是那些個厲鬼怨鬼,被關得久了絲毫不畏懼灰飛煙滅,被他們身上的靈力吸引,紛紛撲了過來。
凡人都害怕鬼比害怕精怪更甚,尤其是厲鬼。
精怪都是有實體有魂魄的,制住他們的法子簡單粗暴許多,弄壞他們的實體打個魂飛魄散就是了,但厲鬼不一樣,本身就是冤魂化成,你碰他不得,他卻能變出一千副恐怖的面孔來吓死你。
譬如現在,一群厲鬼發出凄厲的慘叫聲,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一個聲音尖過一個,上刀山下油鍋的時候叫得也不過如此了。
背後一陣陰風,瑤夙側身躲過,北胤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化出了他的落虹劍,對着那個厲鬼就是穿膛的致命傷。
普通人的劍對鬼魂自然是無用的,但帶着靈力、有劍魂的劍,自然是不一樣的。
那鬼幹洞洞的眼眶似乎瞪得大了些,不敢置信地低頭看着插/進自己身體裏的黑體紅紋的劍,纏繞在劍身上的紅光似有若無,拖着他虛弱的魂沒有讓他立馬消散。
北胤并沒有給他感傷生命脆弱的時間,手腕輕巧一轉,刺着鬼魂的落虹劍劍鋒一轉,轉眼又串上了一個撲過來的鬼魂。
他就像街頭那種花式串糖葫蘆的老匠人,把紅色的山楂果扔到半空,提起一根長簽一串一個準,片刻功夫之後,落虹劍上已經串了十幾個厲鬼在上頭,最前頭的已經被後邊的壓得變了形,個個嚎得像待宰的豬。
周圍肉眼能見到的地方已經沒有了作祟的惡鬼,大抵是識時務地縮回了縫隙裏當王八。
雨已經停了,黑霧仍舊絲絲縷縷地從地下冒出來,将整個青天白日都遮蔽住了,瞧着就像是天要塌了一般,陰森可怖。
落虹劍的紅色劍火自燃了起來,串在劍長的惡鬼們逃離不得,生生被烤成了火灰。
親眼目睹了這一切的人們五體投地式地跪在了地上,用一種滑稽可笑的方式參拜着拯救他們于鬼口的神仙。
瑤夙搖了搖頭,無奈地笑了笑,拂出一道神力将他們扶了起來,正要說些什麽,忽然聽見濃霧處傳來了動靜,忙一把按住了正要抽劍的北胤,撚起兩指燃起了一道銀色的火光。
對面的腳步聲立即停止,一道清朗的聲音傳來,“不知是哪位仙友在此,我等亦是仙界之人,切勿誤傷。”
這聲音聽着頗為耳熟,瑤夙和北胤對視了一眼,做了個幾乎一模一樣的點頭動作。
北胤收起落虹劍站到瑤夙身後,粗布青衫的女子身上猝然亮起了一道極強的銀光,與她這一身行頭及其不相符。
纖纖身影緩緩浮上虛空,合十的手掌慢慢張開,翻轉輪回間,銀色的神力像一道光霧般迅速散開,極輕極輕,又似乎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彌漫在空中的黑霧都壓了下去。
最後一縷黑霧沒入地面的時候,整個大地都劇烈地顫動了起來,蛛網般縱橫遍布的裂縫慢慢地合并到了一起,恢複成原先的模樣。
人們仰望着虛空中金光閃閃的大神,再次五體投地式地跪拜上蒼。
瑤夙抹了一把腦袋上的虛汗,不想再與凡人過多地介懷這些虛的禮節,趕在他們開口向她許願之前……也為了防止自己體力不支掉下去,很是幹脆地一把把北胤和其他仙人都卷了上來,穩穩當當地落在了一朵雲上。
對面不多不少正正八個人,每個人臉色都是一種詫異的神色。
瑤夙并不在意,微微一笑,道:“許久不見,各位師兄。我師父來了嗎?”
來的這群仙人不是旁的仙君,正是太燕門滅門之後,跟着竟陵仙君歸隐修煉的南澤仙君的弟子們,算上了都得喚一聲師兄。
延郢道了聲“客氣”,方才回答她的話,道:“師伯在山中閉關修煉,沒有跟我們一起來。算起來也不能算久,不過兩年不見罷了,難得小神君還喚我等一聲師兄。”
“兩年……”瑤夙暗自呢喃了一聲。
天上一日凡間一年,六百多個年頭的人生,其實在仙界不過才過去了兩年,當真是神生慢慢,兩年光景在數萬年頭裏根本只是滄海一粟。
他們沒有多嘴問一句她和北胤為什麽會在反間,她也就沒有多事地提這一茬六百年的人間歲月。
只挑了重要的問道:“這是怎麽回事?怨鬼厲鬼為什麽都跑到人間來了?”
“看來小神君還不知道?”看着面熟但是已經忘了名字的六師兄先揭了話,道:“有人盜了兮揚上神落在冥界的千秋鎖,被關押的惡鬼沒了壓制和震懾,一股腦地湧到人間來了,三千世界有一半都遭了殃,仙君們正配合鬼差四處捉捕惡鬼。”
盜取冥界聖物,放出惡鬼為禍人間,這樣的事情,聽起來有些似曾相識。
瑤夙的心口忽而有些煩悶,過了一會兒,才問道:“是誰?”
六師兄住了口,和師兄弟們面面相觑了一陣,才用一種蚊子叫似的聲音,嗡嗡地說出了一個名字——
“雲修。”
作者有話要說: 生死時速,今天造作過頭了,碼了一晚上才趕出來,我應該不會被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