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夙的一句話飄進了風裏, 被摻雜其中的沙礫分割成了碎渣,散到了遙遠的角落。
沙啞的笑聲不知從哪個方向最先響起, 每一個石窟都回蕩着這滲人的聲音,層層疊疊起起伏伏,飄蕩在這座空城的每一個角落。
瑤夙本就有些發涼的身子仿佛一瞬間凍上了一層冰霜, 就好像她現在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到了十八層地底,在光亮永遠也找不到的冥界,身邊回蕩着的, 是無數個蒼老的鬼魂一齊發出的陰恻恻的笑聲。
山岩後、石窟裏, 相繼冒出一個又一個人頭,大同小異的每一個分岔路口都轉了幾個人出來, 一雙又一雙眼睛泛着幽綠色的光,緊緊地盯在瑤夙身上。
安靜的無人之城一下子出現了百十來號人,除了風聲之外仍舊沒有半分聲響, 直到一聲鴉叫沙啞地從半空中傳來, 才像突然捅了烏鴉窩一般, 沙啞的叫聲和撲棱翅膀的聲音同時從四面八方響起來,上百只齊人大的鴉從暗處飛了出來,供攀在山岩和石窟上的人乘騎。
負着人的鴉群規規矩矩地在半空中保持着平衡, 不高不低,正好能保證瑤夙不管從哪個方向跑都是馬上提溜回來。
最先叫的那只老鴉這時才慢騰騰地現了身,逆着紫色的月光,從天際緩緩而來, 寬厚的背上站着一個人,身形魁梧,頗有些英姿飒爽的味道。
這是頭一遭,瑤夙後悔沒有把翳珀随身帶在身上。
不論仙妖神鬼,在遠古無人之境都會莫名其妙地失去靈力,這種時候,她這種在地上靠兩條腿跑的,就遠遠比不過有坐騎的。
鴉背上的獠牙用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态看着她,扯着和他的長臉不大相稱的微笑,對着她道:"許久不見,小神君別來無恙"
"确實許久不見。"瑤夙擡眼飛快地掃了左右的人,虛與委蛇地假笑道:"上一回見面的時候還和矢嶼相互制衡,這會兒不但除去了多年的眼中釘,連整個羽族都歸附魔君了,當真是可喜可賀。魔君想見我大可上雍聖殿走一趟,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雍聖殿可不是我等污穢之人去得的,我若不引小神君前來,怕是也見不着。"
"你承認得倒是幹脆!"
瑤夙眼神一凜冷了話音。
堵在幾個岔道口的妖兵忽然讓開了路,每個通道口都走出來一個身着銀盔的妖兵,手裏拉着一根沒有任何靈力的粗繩,繩子的另一端拴着紅色的狼,仔細看會發現是用染料染出來的紅色,和北胤那種烙在身上的紅不一樣,甚至還隐隐透着些染料未散完的味道。
足足有九匹狼。
瑤夙和挨個掃了一眼那些個不通人性的畜生,在它們泛着寒光的眼睛裏看到了極其克制的殺意。
随後她的視線重新與獠牙迎合在一起,嗤笑一聲,道:"這麽多’替身’,看來魔君是鐵了心一定要把我引過來你就不怕萬一被我識破了,或者我根本就不在乎他"
"沒有那麽多萬一,你現在人已經在這裏了。"
"就算我在這裏,也未必會跟你走,大家都是沒有靈力的普通人,打起來也不見得你們這些糙大漢能贏。你是想仗着人多把我拖回去,還是想把我砍死在這裏"
"诶!小神君言重了,我獠牙雖然久經沙場,可我最不喜歡的就是打打殺殺,能兵不血刃的,就不要動刀。"
他的嘴角噙着有些發僵的笑意,逆着月光看起來就像林子裏的孤魂冤鬼,話音卻粗犷沙啞,生生破壞了一副堪稱鬧鬼的畫面。
瑤夙聽出了他話音裏的言外之意,輕輕地哼了一聲。
原本規規矩矩坐在她前邊的紅毛狼像是被這不輕不重的聲音逆着撫了一把毛似的,渾身的毛發都炸了起來,沖着她龇着牙叫了一嗓子,一傳二二傳九,一聲聲的狼叫聲此起彼伏——最後在低犷的虎嘯聲中,焉了下去。
虎嘯……瑤夙身子僵了僵,木頭人似的轉過了半個身體。
在她身後十步遠的地方,半獸人的北胤被關在一個大鐵籠子裏推了出來,身上的赤紅色暗下了幾分,像幹涸的不新鮮的血液的顏色,黑色的衣袍破破爛爛地剩了下半段,要掉不掉地在身上耷拉着。
瑤夙的眼眶倏地紅了,風吹得眼睛發疼,流不出眼淚,也說不出話來。
不過一日光景,他就從那個面容俊秀的青年變成了如今這不人不獸的怪物,換了是誰,是未必能坦然面對。
如果她沒有去九重天宮,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她是不是正和往常一樣,在又一個旭日東升的早晨,盼着北胤早日出關。
籠子裏的"人"不知是受傷了,還是出于他百獸之王的本性,一直猙獰着面孔露出兩排獠牙,嘴裏發着低低的吼聲。
瑤夙往前走了兩步想要靠近,被他無差別地吼了一聲,頓在原地,克制了許久才壓制住想要上前喚醒他的沖動,發狠似的轉過身,仰頭看向獠牙。
"當年是你親自領着我去帶他走的,這會兒又用他引我來妖界,你不覺得這樣的行徑太可恥了嗎?!"
"可恥"獠牙哈哈笑了起來,仿佛聽到了一句稱心的褒獎似的,道:"不久前也有人這麽說我,這會兒骨灰都涼了。"
那個骨灰都涼了的人,除了矢嶼,應該沒有別人了。
瑤夙冷冷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她這個反應仿佛正是獠牙想看到的,那張板刻的長臉上總算出現了不那麽虛假的笑容。
只見他擡手打了個響指,上頭便飛來兩只大黑鴉,站在鴉背上的妖兵同時甩出帶長勾的繩索,勾住底下的大籠子提拉着晃晃悠悠地升了上去。
瑤夙不屑地哼了一聲,見過騎虎的,見過乘鷹的,還是頭一次見到把報喪烏鴉當坐騎的。
獠牙對她的不屑當做了取樂,眼神示意了一下落在她旁邊的一只大鴉,道:“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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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仙界但凡能上場幹架的仙君此時都已經到了往生海附近的仙妖結界處,剩下的基本是些老幼病殘,以及靈力低微的仙童、仙娥。
九重天宮西華宮的靈缪仙君是個中例外,天邊滾起一道又一道天雷的時候,此人正縮在西華宮的書案後,手裏拿着一本運數冊飛快地翻着。
靈缪仙君司職仙君運數,天上地下唯有他的運數冊裏詳細記錄了每一位仙君的運數,除了不能書寫生死,他手裏的一支執運筆可以任意添寫福祿災劫。
這是天帝臨走前,交給他的重任。
仙妖大戰不可能每個人都毫發無損地回來,是生是死,都是天命。
天命是變化莫測的,一個仙君在死前的一個時辰前,運數冊上關于他往後的重重都會突然消失,但也有可能因為別人的命數交彙,改變這個人原本應當死亡的命數。
靈缪仙君能做的,大抵就是在一個人的命數消失的時候,從另一個人的命數上做補充,企圖改寫天命。
即便這是一件損福澤折修為的事。
閃電的冷光冷不防從半開的窗戶裏閃了進來,緊接着是一道巨大的轟鳴聲在天際炸響,這樣的動靜遠非區區一個平日裏行雲布雨的仙君能弄出來的,怕是來自九天之上的天雷。
靈缪仙君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皺着眉凝望着遠處黑壓壓的一片,想起了當年兮揚上神來找自己替小神君起名的事。
整個三界怕是只有他一人知道,小神君的命格早早就注定和妖界牽扯深重,所以他給出了六個名字,每一個都帶着一個“夙”字。
靈缪仙君重重嘆了一聲,重新執筆在運數冊上寫着什麽,不時擡頭遙望一眼,低低呢喃道:“到底是該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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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夙像一個來妖界做客的貴客,一路乘專騎到妖界王宮,被一群妖嬈的女妖君擁着去沐浴洗漱,換上一身頗具妖界特色的妩媚開放的衣裙,最後被八人擡的大轎攆擡到宴廳。
宴廳是妖皇宴請妖界衆妖君用的,此時的獠牙顯然已經占了妖皇的座位,一衆妖君在結界大門處和仙界對抗,偌大的宴廳冷冷清清的只有他們兩個人。
膽大包天地劫持瑤夙小神君的妖兵被從天而降的九天之雷追着劈焦了一半,獠牙騎的是只靈活的老鴉,左躲右閃避過了劈下來的雷,一出無人之境便施了法原地消失,是以這罪魁禍首此時得意毫發無損地坐在上頭,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
光是把她帶回來就觸動了九天雷劫,瑤夙估計着再怎麽樣,矢嶼也不敢在她的飯菜裏下堵,大喇喇地往席子上一坐,毫不客氣地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随後評價道:“這酒差些味道,沒有果酒甜,性子又不夠烈,喝過就過了,很難叫人惦記這一口。”
“都說瑤夙小神君好酒,看來果然如此,倒是請小神君賜教,什麽酒喝了值得惦記?”
什麽酒喝了值得惦記?九重天宮的“桃花酒”、妖界王宮外頭集市酒館裏的“玉堂春”、人間嫁女兒用的陳釀女兒紅、大草原大沙漠沒有名字的烈酒,閑着架個小爐子自己燒的青梅酒……都值得惦記。
可她不願意和獠牙在桌上把酒言歡,對他這個問題自然也就不想回答,恹恹地掃了空曠的大廳一眼,問道:“冷冷清清的,魔君不叫些人來跳舞彈曲助助興?難不成打個仗,歌姬舞姬全都上戰場了?”
“神君說笑了,無能的國家才會讓女人上戰場打仗。妖界的女妖君個個悍勇,能打仗的自然不會攔着,不能打的也不會拉上去平平累一道屍牆。”他自顧自拿起酒盞,品茶似的輕輕晃了兩下,閉上眼嗅着沒什麽特別的酒香,然後才慢吞吞地飲盡,道:“本尊有些話,一定要說給什麽人聽,放眼三界,就屬小神君你有這個資格,歌姬舞姬,怎麽配得上。”
“本尊?”瑤夙擡眼睨了他一下,連稱呼都占了,怕是真把自己當妖皇了。“魔君想說,本君還不一定想聽。”
“這也由不得小神君,你不想來,不也來了妖界嗎?”
“魔君難道不知道,有些做了惡的人,往往就死于話多。”
“做了惡的人,小神君說得還真是委婉,你大可直接說本尊是個惡人,本尊從來就不覺得自己是個好人。每一個惡人,都希望自己做過的事被人知道,看着他們既恐懼又敬畏的神情,才對得起做這些事的意義。至于‘死于話多’……小神君莫不是戲本子看多了,誰說做了惡的人一定會死?等本尊颠覆了三界,本尊就是三界唯一的主宰,本尊就是三界的正義、三界的法則,沒有人再會知道我曾經做過什麽。”
瑤夙從他這句話裏聽出了陰謀的味道,不由得皺起了眉,順着他的話問道:“你到底要做什麽……”
獠牙哈哈笑了起來,滿上一杯酒,遙遙對着她的方向舉杯,道:“只是想請小神君聽個故事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實在是抱歉啦,實習期碼字時間不夠,最近可以都會隔日更或者隔兩日更,好在快完結了,不想天天跑過來看的寶寶們可以等多幾天完結再看哈,愛你們~~
另外,作者菌今天早上搶到了限免嘿嘿,專欄裏的《大王》那本,周六13號限免,主角無腦純搞笑文,想看的可以等周六可以過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