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夢再醒,我看到桌上擺着幾道年羹堯請安的折子,每道都問及年妃安好。
“皇上,翊坤宮來人說年妃娘娘中暑暈過去了。”蘇培盛來報。
“太醫去了嗎?”
“在去的路上了。”
我思索片刻:“朕去看看吧。”
剛踏入翊坤宮,就聽見裏面年妃在問:“皇上來了嗎?”
頌芝答道:“奴婢已經派了幾撥人去禀報了,想來是因為皇上政務繁忙……”
我聽到了年妃淺淺的抽泣聲,大步走上前:“朕來了!”
她正背對着我躺在床上,聽見這一聲,忙轉身坐起欲行禮。
我攔住了她:“躺着吧。”
她面色潮紅,嘴唇幹燥,額上汗涔涔的,看起來很是虛弱。太醫看過之後,道:“娘娘是中了暑氣,好在身體強健,休養些時日便無礙了,平日須多用些清熱解暑的食物,少在日頭下走動。”
我低着頭不知該說些什麽,畢竟這是前世的我讓她罰跪才致使她受這樣的苦的。許久,我才說了一句:“好生歇着吧,日後不必跪了,朕讓禦膳房給你送些綠豆湯來。”
“皇上能來,臣妾就很滿足了。”縱然聲音有氣無力,她還是朝我露出了笑容。
我反倒說不出什麽安慰她的話了,只吩咐去內務府取些冰來,讓頌芝好好照顧她,接着便返回了養心殿。
沒過多久,蘇培盛來報:“皇上,年大将軍求見。”
“可有說是為了何事?”
蘇培盛面露難色,低聲道:“年大将軍帶了幾名軍官,披甲而來,說要讓皇上看看他新練的兵。”
我眉頭一皺,很快又恢複了平淡的神色:“傳他進來。”
“臣年羹堯叩見皇上!”年羹堯穿了一身甲胄,只單膝跪地行禮。後面跟着十名軍官亦如是。
“甲胄在身,恕臣不能行全禮,皇上莫怪。”
“無妨,平身吧!”
我問:“亮工,你這身打扮進宮是意欲何為啊?”
年羹堯挺起了胸膛:“臣前幾日一直在京郊練兵,頗有成效,今日即将前往陝西赴任,臣想在走之前讓皇上親眼瞧一瞧臣帶的兵!這是在這次演練中表現突出的十名将官。”他一一介紹起來。
我強笑道:“果然是龍虎之師!”我吩咐蘇培盛:“去禦膳房取些冰鎮綠豆湯來,賞給各位将軍。”
衆人謝恩後,我又道:“天太熱,諸位将軍都卸去甲胄涼快涼快吧!”
那十員将官像沒聽見一樣昂首站着紋絲不動,我又重複了一遍,他們還是不為所動。我的眼神變得狹長,眼中射出兩道寒芒。
年羹堯看了我一眼,對衆人道:“皇上讓你們卸甲,你們就卸了吧!”
“是!”十人齊吼一聲,紛紛卸甲。
“粗鄙之人不懂禮數,皇上勿怪。”
我強忍着怒意,笑道:“軍令如山嘛!朕高興還來不及呢,這不正說明你治軍有方嗎?真不愧是朕親封的撫遠大将軍!”
衆人喝完綠豆湯後,年羹堯讓他們先退下了,說還有些事想跟我說。
“臣許久未見年妃娘娘了,不知她近來可好?”
“好着呢,你放心吧。”
“臣怎麽聽聞今兒個皇上讓她罰跪,她中暑暈倒了?臣想去看看她。”
我瞥了他一眼:“你的消息倒靈通啊!朕已經去看過了,她無大礙。”
“恕臣直言,臣就這麽一個妹妹,妹妹在家也是受盡萬千寵愛長大的,父母和我們兩個做兄長的平日裏連一句狠話都不曾對她說,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都給她。可自從她進了宮,不僅要和別的妃子争寵,每日裏獨守空房,現如今皇上竟然為了一個剛入宮兩年的女人這般責罰她,真是罔顧了她十年伴駕的情意!”年羹堯越說越激動。
他這番話太放肆,我再也不能忍了:“年羹堯!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他根本不理會我的憤怒:“臣當年将妹妹嫁給您,不是讓她來吃苦、和別的女人争風吃醋來的!臣言盡于此,還請皇上三思!”說罷拱了拱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肚子氣沒處撒,一把推倒了一桌子的奏折,胸口起伏不已。
晚上,我不知怎麽的,心血來潮就來到了翊坤宮。
我徑直走向床榻坐下,問年妃:“身子好些了?”
“好多了,多謝皇上關懷。”
我盯着她看了半晌,想起年羹堯的那番話,心中怒意難平。從前在王府時,他們兄妹還是恭敬有加,可現在卻一個比一個狂悖猖獗。年羹堯自不必說,我對他不滿已不是一日兩日了。年妃也是,剛當上貴妃就得意忘形,罰跪甄嬛示威,雖說甄嬛小産不是她的錯,可她這般狂傲,和年羹堯在前朝肆意妄為又有什麽區別!
我嘴角勾勒出一抹冷笑:“既恢複了,就過來服侍朕吧!”
她一愣,走上前正要替我寬衣解帶,我一把攔住她的手,頭朝她揚起,冷冷說道:“卸甲。”
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我,不明其意。我指着她的衣裳惡狠狠地又說了一遍:“卸甲!朕讓你卸甲!”
她咬了咬嘴唇,脫下了外衣,露出裏面的睡衣。
“不夠,再卸!”
她咬牙又脫下睡衣,只剩一件內衣。
“再卸!脫光它!”
她一臉委屈地看向我,眼中已有淚水打轉,正要脫到**時,我氣也消了,心也軟了,上前攔住了她。
“好了,不必再脫了,穿上吧。”我拾起地上散落的睡衣給她披上,不忍去看她的淚眼。
“到底發生什麽事了?是不是哥哥他……”她帶着哭腔問道。
我別過臉:“是朕不好,不該遷怒于你的。你……好生歇着吧!”
我擡腳走到了門口,她叫住了我:“你……有什麽煩惱可以跟我說,我願意替你分憂!”
“朝堂上的事,你哥哥的事……若是你哥哥要奪朕的皇位,你會幫誰?”
她愣住了,上來抱住我的臂膀:“不會的,哥哥不會做這種事的!你們之間一定有什麽誤會……”
我甩開了她:“可他今天帶兵披甲上殿,就快要逼宮了!”我轉頭看着她,握了握她的肩,語氣松了下來:“朕心裏很亂,想一個人靜一靜。”
我回到養心殿想了很久,年羹堯是必定要除的了。
“去傳甄遠道、瓜爾佳鄂敏來。”我決定提前動手,找這兩人來商議了半天如何扳倒他。
夜半,粘杆處截獲了一封信件,是年妃寫給年羹堯的,我面色一沉,翻看起來。信中并非如我想象的那般給年羹堯傳消息,而是備述我對年家的恩德,斥責年羹堯狂悖犯上,勸告他收斂行跡,主動負荊請罪。
我輕嘆一口氣,心中不知是何感覺,她還是站在我這邊的。我将信原樣封好,讓人連夜投遞到年羹堯處。
第二天,年羹堯一大早就跑來,跪在養心殿外,袒露上身,背負荊條請罪來了。我接見了他,他哭得是聲淚俱下,痛斥自己的狂悖行為,請求我治他的罪。
罷了,為了世蘭,饒恕他一回吧。我只削了他一級爵位,沒再追究。
再次入夢醒來,我耳邊傳來一陣婉轉的歌謠:“江南何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我已身在瓊華島的宴會上,一蒙着面紗的女子手持荷花,乘舟而來。
有了前世的經歷,我知道是安陵容,也知道這是皇後安排的。
“把別的女人送到朕面前,皇後倒慣會讨朕高興的。”我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皇後一愣,露出了假笑:“臣妾是見皇上近日悶悶不樂,又聽聞安常在歌喉絕佳,因而讓她一試,也可為皇上一掃心中煩悶。”
我将安陵容接了上來,讓她坐到我旁邊:“你的聲音很好聽,再唱一首,《詩經》裏有一首《柏舟》,會唱嗎?”
安陵容一愣:“嫔妾才疏學淺,并未唱過。”
“朕寫下來,你即興唱即可。”我取了紙筆,刷刷寫就。
安陵容念了一遍,其中還有幾個她不認識的字,我告訴她讀音後,她唱了起來:“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憂……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儀棣棣,不可選也……心之憂矣,如匪浣衣。靜言思之,不能奮飛。”
我來到亭邊,眺望着對岸。閉目聽着她的歌謠,黑衣人出現在了我腦海中:“想看看前世這時候,你牽挂之人在做什麽嗎?”
我微微點頭,腦海中頓時浮現出如下畫面:她被一個小太監傳喚來瓊華島,我卻拒絕她上島赴宴,船一來一回地傳消息,她在烈日炎炎下等了許久。回到宮中後,曹琴默緊接着趕過去安撫。她們說了什麽我都聽見了,其中有幾句我聽得格外清晰:“只見新人笑,不見舊人哭……可本宮又算什麽?高興便寵幸,不高興便扔在一旁任人**踐踏!”我又看見她抱着啼哭的溫宜,自己也哭了:“孩子,我的孩子……若本宮也有孩子,他也會哭,也會笑,皇上也不至于不理會本宮了……”
一曲唱完,腦海中的畫面也截止了。
我随口說道:“唱得好,賞!”
甄嬛問道:“不知皇上為何要聽這首《柏舟》呢?”
我沒有看她,而是遠遠地望向岸邊那個渺小的身影,口中輕念:“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皇後笑道:“不知皇上想賞賜安常在什麽?”
“皇後看着辦吧。”
“安常在入宮也有些年頭了,皇上不如給她晉一晉位份如何?”
我點了點頭,不欲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纏。
這時,江福海來了:“皇上,年妃娘娘求見。”
“接她過來!”
皇後道:“可是皇上,嫔妃們都在島上了,對岸只怕沒有船接她過來了,這要再開過去一來一回只怕年妃受不住熱。”
“對岸連往來宮人的船也沒有嗎?”
皇後神色一滞,沒有答話。我心中了然,是皇後搞的鬼,故意讓人傳信要年妃來,以為我會讓她回去,以此來折辱她。
“江福海,找條快船,你親自去接。”
我不能表現得太熱忱,便回到了座位上吃起了瓜果點心。不一會兒,外頭傳來一陣嘈雜聲,我走到亭邊一看,只見湖中央的一條船傾翻了,所有人都落進了水裏喊着救命,我隐約看見其中有年妃!她不會水啊!
我不及多想,跳入水中。
“皇上!快去救皇上!”亭子裏鬧翻了天,我只顧奮力向她游去。
終于,我趕上了,她已經喝了好幾口水,差點就要沉入湖底了。我一手托住她,一手劃着水。幾名侍衛游到我身邊欲接過她,被我喝走了:“救別人去!”
我游上了岸,她已嗆水昏迷過去,我按壓着她的胸口,她吐出幾口水,悠悠醒轉。我不及歇息,又抱着她進了間屋子,将她放到床上,叫幾名宮女服侍她更衣。
所幸所有人都被救了上來,我心中猶疑:“好端端的船怎麽會翻?”
“奴才該死,沒有看好他們,都是這幾個太監笨手笨腳的,劃船的時候一不小心磕到了湖底的礁石。”江福海道。
“把劃船的太監拖下去杖責四十,逐出宮去!”
皇後帶了幾名嫔妃聚集在年妃所在的殿中看望她,太醫說無礙之後我讓衆人退下了。
“多謝皇上相救,否則臣妾就沒命了!”年妃心有餘悸。
我握着她的雙手安慰道:“沒事就好了。朕該早點通知你來的,這樣就不會沒船,也不會碰上這樣的事了。”
“臣妾忽然想起來,趕來通知的太監是個眼生的,這事會不會有什麽蹊跷?”
“朕知道,是皇後派去的,她還把船都調走了,就是以為朕會拒絕你上島,故意讓你在毒太陽底下站那麽久來羞辱你。”
望着她驚訝憤怒的神色,我寬聲安慰:“有朕在,不會讓她傷害到你的。翻船的事是個意外,朕已經懲處劃船的太監了。”
“臣妾還以為皇上還在怪臣妾……”她看向我的眼神變得小心翼翼。
“莞嫔小産的事朕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幕後兇手另有其人,只是當時所有矛頭都指向你,朕不得不做出罰你的樣子以麻痹兇手。朕會暗中查明真相,還你一個清白。”
我本以為她會像往常一樣一臉欣喜、叽叽喳喳地訴說相思之苦,不想我卻看到了她眼中的水光。
我有些不知所措:“怎麽了?”
“皇上這般信任臣妾,臣妾只是……太高興了。”
我拂去她眼角的淚水,柔情無限:“世蘭,朕剛才讓安氏唱了一首曲子,其中有一句就是朕想對你說的。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朕對你的心意從未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