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與蟲 - 第 1 章 章

第 1 章

1

我來定安镖局偷一柄劍。

誰知一把年紀的總镖頭第五次起夜,被我投在窗邊的影子吓得尿偏。

他的驚叫吸引來護院,我慌不擇路躲進了廚房神桌下面。

誰知梅開二度又遇上個偷東西吃的小妾。

“一起?”

她見慣不怪,遞我一個醬焖肘子,滿指流油。

可惜會握刀打滑,我只能望其興嘆。

“如何稱呼?”她問我。

“丁曉蟲。”我放下刀運功調息。

“你來找什麽?。”她啃着肘子蹲下來與我搭讪。

我很中意她周身的市儈氣息,便應道:“你可聽過‘不折腰’?”

她想了想:“洛陽簪花郎方靈中的佩劍嘛,趁夜來偷的人多了去了。”說着她賊賊地譏諷道:“畢竟挂在床頭可勢如破竹。”

雖已對此離譜的傳言耳熟能詳,我依舊覺得很是丢人,沉默片刻不知如何應答。

小妾又撞了撞我的肩膀,戲谑道:“據說還是逛青樓白嫖時被人扣下的呢!我要是那簪花郎,半夜起來都得捶胸頓足一番。”

我聞言一哂:“公子雖然柔弱,但生來便是大心髒。便是有人當面如此編排,他也不過一句‘不能諱疾忌醫’。”

小妾來了些興致:“你識得他?真如傳言中般風流倜傥嗎?”

我努力從不大的腦仁裏拾了些碎片:“……任性又嚣張還差不多。”

2

我初遇公子時是暮春。

洛陽滿城的牡丹已有些頹敗。

蕭疏清癯的公子騎着瘦驢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途徑紅袖齊招的楚館,被奪門而出的我死死揪住了褲腰帶。

我那會兒孤身在城裏做工,被牙婆诓進了秦樓。

餓了幾天,打了幾頓,已然認命。

服侍的姑娘還算心善,指着晃過街頭的公子低聲提點我:“瞧着身體虧空,無甚氣力,你這身板大概能活過一遭!”

公子的驢被我水鬼撈替身的架勢吓了一跳,慌亂中踹了我好幾腳,我疼得要背過氣去,還是不敢放過這救命稻草。

大底上天垂憐,雖然公子不名一文,但他依舊摸遍了身上每個荷包,在老鸨的白眼中交出了瘦驢和锃亮的‘不折腰’。

他手上使了些氣力,逼着老鸨承下了買賣:“她出氣多進氣少,我且做個好人。”

就這樣我鬼門關走一遭,醒來又能在曠野裏上蹿下跳。

我要給他磕頭。

他不耐煩地一把把我提溜起來,呵斥我趕緊來喝藥。

我們沒有錢,自然找不起大夫。

這些都是公子爬上爬下找來的原滋原味的草藥。

這味道讓我有些反胃,公子卻非常之欣慰:“你瘦得像病貓,被驢踹了那麽些腳,居然還能獰笑,想來肉厚皮糙,是練武的好材料。”

我端詳了下他灌風的衣袍,很擔心我會被逼去胸口碎大石,便弱弱地問:“恩公師承何門?”

他想了想,張口結舌,末了只有些頹喪:“萍水相逢,何必刨根問底,我也不需要你光耀門楣。”

我雖不解其意,卻也從他遙望碧水長天的眼神中看出一絲的惆悵;可下一秒他就很煞風景地從樹上折了枝光杆,挽了袖子和褲腿下水摸魚去了。

3

“我們這門功夫,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

不合身的衣袍被風掀過蓋住了頭頂,公子還是保持嚴肅繼續叮囑:“大俠不能恃強淩弱,不能仗勢欺人,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施展本門絕學。”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積極求學:“明白,但今天可不可以教我一點好看的招式?”

公子很欣慰:“雖應循序漸進,但有追求是好事。我有七十二路亂花劍法和三十六路拂影神劍,你想學哪個?”

我指了指對面胸口碎大石的江湖好漢:“那樣能拉來觀衆的。”

果然被公子揍了。

他拉着我蹲在路邊蹭了半天的雜耍,好漢拿着銅撥從我們面前路過兩次,我們愣是頂着周遭的譴責一毛不拔。

公子看着對方傲人的肌肉和寬闊的胸懷,難以置信:“你眼瞎嗎?”

我面無表情:“能讓我們吃飽飯的功夫就是好功夫。”

公子不屑。

不悅許久的大漢趁機嗆聲:“小兄弟,不是我說你,我一拳能打八個你。”

公子一個平沙落雁後鶴立雞群,自信昂揚道:“賜教。”

于是,他便挨了一拳。

鼻青臉腫。

他愣怔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哄堂大笑的圍觀群衆。

我與公子同氣連枝,自然是要替他出氣,于是我掄起板磚便要偷襲洋洋得意的大漢。

公子卻單手将我抓到了胸前,沉聲道:“換人!”

我訝異地回頭:“公子!”

他神情肅穆不似玩笑。

我硬着頭皮心想,公子受辱,我是該擔當些;左右一條命,不過羊毛出在羊身上。

他給我塞了根留着一片葉子的樹枝,拍了拍子虛烏有的灰,便令我沖鋒陷陣。

路邊的大爺罵他大男人沒有擔當,側目的大媽教育我知人知面不知心。

大漢猶豫不決,推了推腦殼,準備拒絕。

公子卻攔住他義正詞嚴:“今日一戰,無可避免,你若退避,我便視作你怕了爺爺!”

大漢氣急,關刀直面而來。

我一個腿軟将将擦過。

此後更是踉踉跄跄、連閃帶躲。

公子在一旁恨不得跳起來:“蠢材蠢材!平日的步法都丢到姥姥家去了!”

我勉強穩住身形,從下個節點把握住節奏。

閃、借、刺、劈。

大漢手腕酸軟,關刀應聲落地。

我方如夢初醒般看看自己手中那半截樹枝。

枝間片葉猶綠,不改生機。

人群只以為是大漢刻意讓我,給的賞錢越發得多。

大漢遲疑地看着我們,公子只豪邁地振袖允諾:“盡管拿去,全當我請客。”

說着,他拍了拍尚懵懵懂懂的我,桃花眼波光潋滟,恰如湖中雲影不可捉摸:“我就說,你天縱奇才!”

十五歲的我想過做丫鬟,想過做繡娘,想過去做菜,想過去倒夜香,多數人說我手笨眼拙、纖瘦羸弱,從來沒有人告訴我,我有天賦,我也可以是說書先生口中那些追雲逐月、快意恩仇的人。

我忽然意識到了這望到頭的人生中的另一種可能性,并且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這正是眼前這個形銷骨立卻對武學一以貫之熱情的年輕人給我帶來的。

我怔怔地看着他。

他深陷的眼窩發紅,估計明日怕是就要烏青;可心情卻好得出奇,此時此刻正坐在路口的槐樹下眯着眼睛看着枝杈間的太陽,混進大姑娘和老太太堆裏,懶懶散散地聽着人家吹噓自己腌的鹹菜何等可口,做得針線巧奪天工,順帶有一搭沒一搭地吹噓着我這個徒弟。

他陪大娘唠了會兒家長裏短,靠着張尚能看出幾分俊秀痕跡的臉蛋,已俨然是這座小城的本地人。

“小方這瘦的,我瞧着都心疼,有找過大夫看過沒?”大娘看着公子突出來的脊骨和凹陷的臉頰話鋒一轉。

公子随口笑笑:“……只是吃飯不長肉。”說着繼續瞪着眼睛幫老太太将麻線穿過針孔。

“單身漢別饑一頓不當回事,連着你妹子陪着你喝西北風”大娘瞪了他一眼,拍拍我硌人的肩膀:“看着身板,我姑娘要這樣,我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我很沒有骨氣地喊了媽,惹得公子額角青筋一跳,拖着我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