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聊了很久,湯底沉下去一層,金屬鍋壁印出一圈橙紅湯沫。
AL話并不密,通常都是姚光巴拉巴拉說一堆,他簡單回兩句,絕不多說,好像多打幾個字會上稅一樣。
不過內容卻倒是不敷衍,而且回得又及時,偶爾還會蹦出一兩個金句,逗得姚光捧腹大笑,可見是個有趣的人。
姚光:【我爸停了我的卡,我現在身無分文,無家可歸。】
——這話是誇張了些,但也差不多。溫寒轉來的錢也就夠她付房費,剛剛點菜的時候,她都沒敢往葷菜上瞄。
想她過去也是被慣着長大的,姚山雖然不管她,但零花錢給得很夠,她想要什麽就買什麽,對錢也沒概念,許多東西買來也不用,就直接壓箱底了。哪像現在……
姚光無聲地吸了吸鼻子,眼皮耷拉着,委屈巴巴,指尖來回撫摩那個不起眼的系統頭像。
第六感告訴她,這人她一定認識。
昨天她之所以對那袖扣男這麽執着,也是因為懷疑他就是AL。沒辦法,女人的直覺就是這麽不講道理。
可無論她怎麽試探,AL都不漏半點口風,最大的收獲就是知道他也住北城。
到底會是誰?
靈機一動,姚光抓起手機噼裏啪啦敲字:【求收留(可憐)(可憐)(可憐)】
點擊發送,她臉貼屏幕,一瞬不瞬地盯着對話框左側的頭像。可大半天過去了,什麽也沒蹦出來。
意料之中的事,姚光也沒太難過。
記得剛出院那會兒,她纏着AL要地址,想見一面。結果人家當天就鬧失蹤,從此再沒出現過。這回要再把人吓跑,下次聊天就不知是猴年馬月了。
姚光連忙轉移話題:【好餓,想喝奶茶恰火鍋。】
發完她反應過來。
大夏天吃火鍋?
什麽土味尬聊??
雖然她現在真的在吃……
可這怎麽看怎麽像心虛扯出來的借口,但這時候再撤回來就只會顯得她更心虛,怎麽辦!
她正為難,手機忽然響了。
【我朋友開了家火鍋店,店名叫“燒”,味道不錯。可以去那吃,東西随便點,記我賬上。】
似一陣春風拂過,心頭的枯枝再次花開。姚光屏息,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小心翼翼地摁,指尖控制不住微抖:【記你賬上?】
你叫什麽名字呀?
但顯然,這種小聰明根本騙不過他。
【寫AL就行,他知道。】
“哦……”
姚光癟癟嘴,手機鎖屏丢到一邊,說不失落肯定是假。餘光滑過牆上的招牌,富有設計感的“燒”字赫然映入眼簾。
呵呵,世界可真小。
像在發洩一般,她沖邊上的服務員打了個響指,把剛才舍不得點的葷菜都叫滿,還要了一大桶黑啤。
她酒量并不好,但人都有個毛病,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會把空虛感錯當成酒量。于是酒喝了不少,心還是空空蕩蕩。
店裏的背景樂換成了憂郁的藍調,窗外應景地飄起細雨,淅淅瀝瀝。玻璃很快浮起水霧,遠遠近近的霁虹被稀釋成大小不一的光暈,有種喧嚣而孤寂的美感。
姚光忽然想起初中那會兒,她賭氣離家出走,被誤鎖在學校廢棄的體育器材室的事。
那是個大冬天,夜黑得可怕,器械橫七豎八藏在裏頭,就跟現在窗前這些樹影一樣,在風中剮蹭着,如魍魉夜行。
她又冷又餓又害怕,咣咣敲着大門,哭得稀裏嘩啦,嗓子都快喊啞了,還是沒人來救她。
後來是怎麽出去的來着?想不起來了。
寒意在潮濕的空氣中漫延,姚光皺皺鼻子,打了個冷顫,從行李箱中抽出件針織外套披上,兩手捏着衣領,瘦削的肩膀靠着牆,背脊略略蜷縮,嬌嬌小小的一只。
昏黃的燈光照在她側臉,雙頰酡紅,眼梢細細低垂。長睫末梢陰影裏,一抹絕色濃到化不開,落寞卻也撩人。
“小光?”
久違的女聲從身後傳來,姚光擡頭,兩個衣着光鮮的女生停在她桌邊,其中一個正是她姐姐許悅。
更确切地說,是她的繼姐,曾經他們姚家保姆的女兒。
看這身小香風和稀有皮birkin,這些年她在姚家混得不錯啊。
姚光冷哼,轉開目光,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懶得給。
許悅也不惱,拉着小姐妹容遙笑盈盈坐在姚光對面,熱絡地聊天。
容遙沒她這般好耐心,嫌棄地打量周圍,翹着蘭花指抹了把桌上并不存在的灰,臉皺成狗不理包子,“這種地方有衛生許可嗎?不怕吃出毛病?”
四周投來不悅的目光,容遙當沒瞧見,推了推許悅的手,捏着鼻子皺着眉,一副“本公主跟你們這群平民多分享一口空氣都是在慢性自殺”的表情。
“我們還是走吧,別平白無故叫人傳染了。過兩天你還要和林霁塵相親,這節骨眼可千萬不能得病,被某些人撿了便宜。”
許悅知她意有所指,捏着耳邊的碎發,面頰泛紅,“別胡說,八字還沒一撇呢。林家只說要聯姻,還沒說跟誰。”
“這還用說,當然是跟你啊。”容遙默契地跟她一唱一和,“你要長相有長相,要學歷有學歷,林家不選你選誰?總不能……”哼了聲,輕蔑地瞟向姚光,聲音突然拔高,“總不能挑一個酒鬼來當林氏未來的少夫人吧,就算林家願意,林霁塵也不會……唔。”
嘴裏冷不丁被塞了顆提子,動作又快又狠,容遙猝不及防咬到自己舌頭,淡淡血腥混着提子的酸味在嘴裏蔓延,嗆得她雙眼通紅、涕泗橫流,小公主貴氣盡失。
“奇怪,這家店也不賣狗肉,哪來的狂犬病患,到處咬人?”
姚光抽了兩張紙巾,慢條斯理地擦手。眼梢勾着一道精光,在酒精作用下鋒芒畢露。
許悅一愣。
歲月從不敗美人,只會一味偏袒美人。
這丫頭和從前不太一樣了,與生俱來的名門底氣,經過五年的沉澱,變得更加具有攻擊性,像朵帶刺的玫瑰,一層花瓣就是一種美,層層舒展開,就成了刻骨銘心的驚豔。
而這些,正是她努力包裝自己這麽多年,仍舊學不會的……
許悅咬住下唇,強行撇開眼,手在桌底緊攥成拳。
店裏徜徉着歡快的笑,像在過年。容遙臉上挂不住,豎着眉毛四處瞪人,“笑什麽笑!不許笑!”
可她剛剛的小公主言論已然激起衆怒,越不讓人笑,大家就越要笑,笑得肆無忌憚,服務員也張羅着要報警抓瘋狗。
“你、你們……”容小公主氣得咬牙。
姚光懶得再搭理她們,拉起行李箱轉身就走,身形因醉酒而微微搖晃。
一個不留神,行李箱被容遙搶走。
“沒了姚家給你撐腰,你還嚣張個什麽勁兒?昨天不是還在酒吧纏着林霁塵要微信,現在又跟我裝什麽清高?不要臉,活該被甩!林霁塵要是肯要你啊,我出門就被車撞死!”
姚光哼笑,“那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就剛剛,林霁塵特地帶着十個包來找我,都是限量款,苦苦跪求我去他那兒住。最後還是我把他給拒了,怎麽樣?滿意了?”
邊說邊撩了下長發,翹着下巴睨她。
對付不要臉的人,就該用不要臉的辦法。果然,容遙被怼得說不出話了。
但好像有點安靜過了頭。
連許悅也直着眼,視線越過她往後瞧。整個火鍋店像被人按了暫停鍵,只剩湯底在鍋裏咕嘟。
?
姚光順着她們的目光回頭。
雨水蕭蕭索索,在玻璃門上交織成細密的網。
林霁塵雙手抄兜站在門前,高高瘦瘦,風鈴在他頭頂不遠處脆聲撞響。一身黑色運動服,簡單随性,少年感十足,不像什麽身價百億的商界精英,更像個飯後出門散步的普通高中生。
妹子們倒吸口氣,克制着低聲尖叫,摸出手機偷拍,恨不得把鏡頭往他臉上怼。
他恍若不知,目不斜視地朝姚光走去。褲管在風中緊貼小腿,勾勒出修長利落的線條,腳踝清瘦有力。氣場所過之處,仿佛吹了場冰風暴。
許悅和容遙交換了個眼神,抱臂在旁看熱鬧。
還買十個限量包包呢,就林霁塵這架勢,不活扒了她的皮做包就不錯了!
姚光無語望天。
如果說昨天誤跟林霁塵要微信,是她人生路上歷史級別的翻車,那此時此刻無疑是駕着才翻的車,一路高光地朝更尴尬的方向勇往直前。
怎麽今天全世界好像都在跟她做對,成心要她難堪!
一連串委屈都在這一刻集中湧上眼眶,她迅速垂下腦袋,小碎步往後躲,不想讓人看見,尤其是林霁塵!
腰肢卻忽然一緊。
毫無防備地,她撞進一個萦着尤加利冷香的胸膛,有熾熱的體溫和沉穩的心跳,像被電茲過,從耳廓直酥麻到腳心。
姚光一愣,手忙腳亂推他,“你放開我!放……”
啪唧,一滴淚順着她白嫩的臉蛋,狠狠砸在林霁塵手上。
很燙,燙心的燙。
林霁塵指尖一顫,整個人僵住。
但也只是停頓一秒,他就伸手搭上姚光的肩,俯身,另一手繞過她膝窩,将她打橫抱了起來。
“後面這麽大一口火鍋,看不見?”
語氣似責怪,細聽,更似欲蓋彌彰的關切。
姚光聞聲停下掙紮,愣愣擡頭。
男人的臉離得很近,逆光中眉心折起很輕的幅度,鼻梁很高,襯得眼窩深邃,黑眸雲遮霧繞,完美地收斂住所有情緒。
卻還是有幾縷缱绻的光,自雲深不知處瀉出,悄然潛入她心底。
輕輕地,撓了下。
這眼神,她見過。
啊,她想起來離家出走那晚,後來發生什麽了。
器材室的門突然吱呀一聲打開,手電的光越過門縫亮在她眼前。飛揚的浮塵裏,林霁塵站在門口,也穿了一身黑,喘着大氣,碎發被汗水打濕,凝着細小的雪晶。
四目相對的一瞬,他眼睛亮了亮,裏頭焦急之色驟然燃成星火,灼灼燙了她許久,才變回原來波瀾不驚的狀态。
當時兩人正在冷戰,姚光以為他要拿這事嘲諷自己,縮在牆角不肯挪窩。
可他沒有,默不作聲地脫了自己的羽絨服,随手往她頭上一丢,沒好氣地揉了揉,又揉了揉,力道越來越輕,也不知是舍不得自己的力氣,還是舍不得她。
最後疲憊又無奈地笑了下,“走吧,回家。”
透過衣縫,姚光瞧見他眉眼含笑,湧着恣意的溫柔。
月光在他身後,所有星星都落在他眼中,仿佛她無論走失到天涯海角,他都會披荊斬棘、乘風破浪趕來,找到她,帶她回家!
意識逐漸被酒精吞噬,天旋地轉,姚光有些恍惚。淡淡冷香混着體溫沁入心脾,像細膩的活泉,脈脈流淌過心窩,溫暖了四肢百骸。
尤加利葉,是媽媽最喜歡的盆栽。
他懷裏,有媽媽的味道。
可他不是一向最聞不慣這氣味,怎麽還用這款香水?
奇怪的男人……
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偷走了好幾格,窗外雨勢小下來,霧蒙蒙一片,像梵高的抽象畫。
林霁塵垂着眼,目光很靜。
懷裏的小姑娘睡着了,面容在黃暈中影綽,卷翹的長睫在眼下扯開柔和的弧影,像迷路的孩子終于回到家,收起自保的銳爪和芒刺,心甘情願地乖下來,不哭也不鬧。
一點極淡的笑,從他深不見底的眸子裏掠過,仿佛錯覺。
邊上的食客好奇地探頭探腦。林霁塵擡手,剛剛好擋住她的臉,沒什麽情緒地掀了他們一眼,他們立馬老實縮回去。
容遙驚得快不認識這兩人,不停揉眼睛,一雙眼睛都快揉出麥粒腫,咬了咬唇,不服氣地喊:“喂,她在背後說你壞話,你都不生氣?”
林霁塵淡淡觑她,“林家的事輪不到你多嘴,以後出門當心車。”
聲線是一貫的冷,還多了幾分漫不經心的狠。那感覺,就像道上的大哥剛幹完一大票,手上的血還沒幹,就轉頭用最尋常的語氣問“晚上吃什麽”。
容遙渾身的雞皮疙瘩緊急集合,想起剛才立的flag,她一下癱坐在地,抓着許悅的胳膊,“他、他什麽意思?他不會想開車撞死我吧?”
這事他真幹得出來!
“怎麽辦?悅悅,你可要救我,我是為了你才……”
“閉嘴!”
許悅嫌棄地推開她,看着面前漸行漸遠的一雙俪影,貓眼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林家的事?姚光也能算林家的事?
停掉姚光的卡,是她跟姚山提議的,就為給姚光一個警告——如今姚家是她許悅說了算。
可如果真因為停卡這事,讓他們倆住到一塊,那她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想到這,許悅忙追上去,“阿塵,小光怎麽說也是我們姚家的人,就這麽被你走,不合适。爸爸很想她,為了她好,還是讓她跟我回姚宅去吧。”
林霁塵止步,側身看她。
許悅心跳蹭地飙上兩百。
“阿塵”這稱呼,她早就想叫了,只是一直不好意思,剛剛情急之下脫口而出,他沒否認,是不是就代表……他對自己也是有點想法的?
許悅快壓制不住腹內即将爆開的狂喜,面頰飛起嬌羞。
林霁塵卻只上下打量她一遍,皺着眉,甚是迷惑地問:“所以你是誰?”
許悅:“……”
無情是真滴無情。
所謂毒舌的最高境界,大概就是說出口的話比白開水還平淡,但後勁卻賽過十瓶老白幹,每一個字單拎出來,都能把人肺管子捅得稀巴爛。
衆人啃着西瓜咯咯笑成倉鼠,許悅白他們一眼,繃着臉強顏歡笑:“我是小光的姐姐。”
林霁塵還是一臉茫然,想了許久,才緩緩拱了下眉。
看來不是裝不認識,是真不認識啊!
許悅一口氣梗在心頭,差點憋死,用力閉了閉眼,再次放低身段,“那能不能請林總把人……”
“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林霁塵打斷她,語氣冷得像跌入冰窖。
可視線掃落懷抱時,他寒潭般的眼眸就頃刻間融作潺潺溪水。
一邊調整手的位置讓小姑娘睡得更安穩,順手幫她挑開嘴角抿着的發絲,動作自然得像做過一百八十遍。
一邊還拖着腔似笑非笑,聲音懶散又勾人,“還得趕時間買十個限量包包。”
作者有話要說: 姚小光:“Yes,空手套十個包。”
上一章發出去後一直沒看,才發現某兩個字母被屏蔽了,是Q/Q號,已經改過來了。
關于文案,跟預收的時候是不一樣,只是換了種寫法,主梗沒變,還是大學校園文,英語和日語間的battle。男女主名字改過,因為有梗要玩,跟“AL”有關,都有特殊意義,這裏就不細說了。
順便一提,把女主設定從日本回來,是為了配合男主标準的美式發音,以後好玩一個“日式塑料英語”的梗。本文書名跟日語裏“今夜月色真美”也有關,所以只能設定成日本,千萬別上升到國仇家恨,拜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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