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算盡
流離終究只是木偶生出的靈,沒有這麽多七巧玲珑心,他看待事物的想法極其簡單,自然想不明白——為什麽他們要說他不是莫離夙?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他是依托莫離夙而生的木偶,如果玉師傅沒有遇到莫離夙,就不會有他這個木偶。
在流離看來,自己就是莫離夙!
玉師傅瞧着流離這副迷茫的樣子,她嘆一口氣,繼續講着後續的故事。
莫離夙機關算盡,卻還是忘了,人算不如天算,內憂不如外患。
在他死後三年,玉師傅倚靠着傀儡術操控他的木偶,使得他的朝堂依舊能夠正常運轉下去。
然而……
他的太子莫悠在五歲那年,因為誤食一顆紅果卡在喉嚨,太醫搶救無效,夭折了。
莫離夙從小體弱,一個太子莫悠便是他好不容易才能得到的孩子,莫悠沒了之後,他便沒了其他子嗣可以傳承。
萬般無奈之下,皇後和定國大将軍一商定,決定借由莫離夙被貶在外的弟弟莫淮音再生一個孩子,當做莫離夙的孩子由皇後撫養養大。
莫淮音與莫離夙長的一點都不相像,只是莫淮音的身上好歹留着莫家皇室的血,總比在外面随便抱養一個孩子要好。
然而,等皇後好不容易再懷上一個孩子,邊疆爆發亂事,定國大将軍前去平定,竟是戰死沙場。
敵國一路派兵乘勝追擊,攻打至皇城。
風國——滅了。
玉師傅講述這一切的聲音相當平靜,就好像這些都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故事,與她無關。
“等我再一次恢複意識,我已經不在皇宮,我成了孤魂野鬼,附身在我最喜歡的一把雕木刀上,流落進一家器木店裏。”
流離像是一下子想起什麽,從自己的随身布袋裏取出一把雕木刀。
“或許是冥冥之中上天要我補償這個孩子,他進來挑選雕木刀的時候,一眼就相中了我附身的這一把。”
“他無意間得到一本關于制作骨偶的古籍,不知怎的竟是想要做一個骨偶陪伴自己。”
“明明自己就是木偶,要是做木偶的話更加得心應手,在他的心裏,大抵是讨厭自己身而為木,這才想要做骨偶,而不是木偶。”
“他挑回來一具無主的屍骨,用雕木刀雕刻骨偶身上一些木制配件的時候,我便趁機換了宿主,附身到骨偶的身上。”
玉師傅側過臉,細細瞧着流離瞠目結舌的臉龐,微微一笑。
“這樣的話,無論你利用這具骨偶做什麽惡事,孽債都會積攢在我的身上,與你無關。”
流離喃喃道:“……無關?與我無關?”
他猛地撲到玉師傅的面前,捧着眼前這張精致的人皮骨偶,怒道:“憑什麽與我無關?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永遠都不可能撇清關系!”
玉師傅眉眼低垂,輕喃道:“何必呢?”
流離摘下兜帽,将完好無損的那半邊臉倚靠在玉師傅的臉上。
玉師傅木楞片刻,最終還是擡起手,輕輕撫摸着眼前尋求溫暖的木偶。
當她還是人的時候,他是一只沒有魂靈的木偶。
她要走了,便想着一把火将他焚毀,了無牽挂。
現在她已經是一縷幽魂,附着在骨偶琉璃的身上,他變成一只具有魂靈的木偶。
她要走了,想着要把他一個人丢在這個世上。
說到底,從一開始她就是那個唯一自私的人,自私地選擇将他帶到這個世上,自私地選擇焚毀他,自私地選擇留下他。
玉師傅閉上眼睛:“……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這個走,便是沒有黃泉路的灰飛煙滅,再無來世,永生消弭。
流離輕輕點頭,他嗯了一聲,語調裏沒有埋怨,沒有不舍,有的只是欣喜。
他終究還是找到她了,從此能夠和她永生永世地待在一起。
玄鈴在一旁吃完了糕點,她拍拍手,抖掉手上沾到的糕點屑,看向一旁的陵光神君。
如何處置這一對非人怨偶,還是要看陵光神君的意思。
陵光神君察覺到一旁的視線,朝玄鈴看過來,得到玄鈴巧笑倩兮的彎眉一笑。
他忍不住伸出手拍了拍玄鈴的小腦袋,得到玄鈴的怒目一瞪。
玄鈴:“都說了不能拍腦袋,會長不高的!”
陵光神君笑:“你還想長多高?只要你勤加修煉,多多吸收天地靈氣,不要總是跑到外面吃這些人間五谷,你總會變回之前那副樣子,跟本神君摸不摸你腦袋有什麽關系?”
玄鈴吐槽:“你還真把自己當成本姑娘的爹爹了?”
陵光神君:“有你這麽大一個女兒,也不是不可。”
玄鈴狐疑地擡頭瞄一眼嘴角帶着上揚弧度的某只老朱雀。
怎麽回事?
先前不還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樣嗎?
這才過了多久,這只老朱雀竟然真的想當她的便宜爹爹了!
他想當,她還不願意呢!
“走開,本姑娘才沒你這個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單身老朱雀爹爹呢。”
這些時日她跟蓬萊仙島上的仙翁們聊八卦,這才知道,朱雀神君自從降生開始,紅鸾星從來沒有動過。
玄鈴看向仙翁們,裝模作樣地摸摸下巴,仿佛她也有仙翁們一樣長的白胡須。
“難怪哦!難怪本姑娘上一次陪他去月老府,新月老說要給他綁紅線來着。”
迷境仙翁笑着打趣:“那可不,青龍神君和白虎神君孩子的孩子的孩子都滿地跑了。”
玄鈴掰着指頭一數:“這不是還有一位玄武神君陪着老朱雀一直單着嗎?”
成蓮仙翁摸摸胡須:“玄武神君雖然現在單身,但是至少曾經轟轟烈烈地愛過,他和瓊顏仙子的那段戀情不失為一段佳話。”
迷境仙翁點點頭,而後又搖搖頭嘆息道:“瓊顏仙子……可惜了。”
玄鈴的八卦之心被勾起,連忙跑到迷境仙翁的面前詢問道:“白虎神君和這位瓊顏仙子的故事,講給本姑娘聽聽呗!”
仙翁們瞧着她鬼靈精怪的樣子,哈哈大笑。
迷境仙翁變出一把木尺,輕輕拍打在她的頭頂,假意責備:“不好好修煉,成天就知道探聽這些秘聞八卦。”
迷境仙翁沒有下重手,只是極輕極輕地拍打了這麽一下,玄鈴捂着腦袋,故意擺出一副受疼的模樣,撅起嘴來。
“各位仙翁還好意思說本姑娘呢,衆位齊聚在這裏,還以為是要說些什麽重要的大事情,原來也不過是在八卦天上仙職神仙之間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
從回憶裏回過神,玄鈴看向身邊的陵光神君,眼眸裏多上幾分憐愛。
這只可憐的老朱雀喲,看似這麽清冷孤傲,實際上也是想要一場轟轟烈烈、纏綿悱恻的愛戀啊!
然後生只小朱雀,環繞膝伴。
玄鈴的腦子裏出現小朱雀圍着老朱雀打轉的畫面,噗嗤一聲笑出聲音來。
陵光神君像是猜到玄鈴的小腦瓜子裏又在想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擡手彈了一下玄鈴額頭,而後看向琉璃和流離,也就是玉師傅和流離。
“本神君可沒有說要取走二位的性命,二位何必這麽快就自己下決斷,以為要生離死別呢?”
玉師傅驚訝地擡頭看向陵光神君。
她和他……不必赴死?
陵光神君繼續說道:“誠然,二位的身上招惹到一些罪孽,但是這些罪孽倒也沒到罪大惡極的地步。”
“世間本就有善惡,你們如此,人也如此。”
“能夠被你們所蠱惑的人,本身就存在罪孽,你們只不過是放大了他們心中的欲念,讓他們提早遭受孽饋回報。”
“只是我們腳下這間屋子的主人倒也不算是大奸大惡之徒,只是有賊心沒賊膽,不算好人,也不算壞人,你們要是真将他引入惡途,罪孽倒是深了。”
陵光神君摸着玄鈴的小腦袋:“你們應該慶幸,在你們犯下大錯之前遇到了她,及時阻止你們繼續犯錯,懸崖勒馬,為時不晚。”
玄鈴扒拉着陵光神君放在她頭頂的手,氣呼呼地拍打着:“都說了,不要摸本姑娘的腦袋!”
流離呆滞着一張既美麗又恐怖的面龐,顯然還沒有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他身旁的玉師傅卻是連忙按着他的腦袋,一起向陵光神君磕頭謝恩。
“謝神君仁慈之心,謝神君不殺之恩!”
陵光神君肅顏正色:“此後餘生,切不可再做此等蠱惑人心、積累孽債之事。”
玉師傅忙不疊地點頭允諾:“自是如此,我們二人一定不會再犯前科,今後定多多行善,努力消除孽債,走光明正道!”
陵光神君點頭,相信玉師傅所言皆是真心。
他飛出兩道雲火纏繞到玉師傅和流離的手腕處,待雲火降溫,便成了一對紅玉镯子。
“這是本神君給你們兩位下的禁锢,如若你們不再犯事,本神君自然不會再出現在你們的面前,但是倘若你們又起壞心,想要加害于人,天涯海角,本神君都能瞬間出現在你們的面前,到時候本神君可就沒有現在這麽好說話了。”
玉師傅帶着流離磕頭謝恩,等再一擡頭,陵光神君和陵光神君身旁的紅衣小姑娘已經在屋頂消失,只留下他們兩個留在空曠的屋頂。
天還下着雨,淅淅瀝瀝,不算大。
玉師傅将流離的兜帽戴回去:“別淋太多雨,你不是我,我不怕受潮,你可以淋雨,但是水汽多了,也依然會侵進你的肢節。”
流離看着眼前自己一刀一刀雕刻出來的琉璃。
他按照一幅美人畫中的美人模樣制作的她,卻依然刻進了玉師傅的模樣。
在他的眼裏,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女子能比玉師傅還好看。
淺淺嗯了一聲,流離低下頭去,像是做錯事的小孩子,不敢擡頭。
玉師傅也不催他,就這樣陪着他在屋頂一直待着,直至雲雨消散,日光灑落人間。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