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命數 “那是相當的硬啊!”……
一夜雨後,龍首山并未放晴,山間彌漫着薄紗一樣的白霧。沿着江邊,上山的路上,遠遠地走來一個青年。
那青年隆準豐頤,身量修長,穿一身粗布短打,烏發随意束着。
他背着個背簍,左手提着把劍,正笑呵呵地說着話,也不知在說什麽,更不知在和誰說。
路過一從牽牛花,青年随手摘了一朵,将花朵舉到肩頭,那肩後慢吞吞探過來一只肉乎乎的小手,拿走了牽牛花。
——原來他背簍裏有個孩子。
青年與孩子有說有笑,忽然聽到附近有響亮的小兒啼哭聲。青年停下身舉目四望,很快發現哭聲的來源。
江面上,兩塊礁石中間,竟然卡着一個孩子?!
青年連忙放下東西,下水把孩子撈起來。此處水流平緩,倒沒費什麽勁。
那孩子竟然被麻繩捆住了手腳,何人竟如此歹毒!
他并不知這孩子還□□草塞了嘴巴,只不過被江水沖開了。
這孩子正是虹娘。
青年抽劍将虹娘手腳上的麻繩斬斷,見這小娃娃渾身濕淋淋的,便兩指并攏往她衣服和頭發上點了點,嘴裏念念有詞。
虹娘只覺渾身一陣暖意劃過,衣服頭發很快變得幹燥了。
她摸摸自己的衣服,驚奇地看着青年的手指。
青年順手将自己衣服也弄幹了。
他想把虹娘放進背簍裏,奈何那簍裏本來就有個娃娃,又放了些雜貨,空間便不太夠了。
他于是背起背簍,左手提劍,右手抱起虹娘。走了幾步,山風裹着潮濕的霧氣撲面吹來,青年突然停下,問虹娘:
“冷嗎?”不等虹娘回答,他直接脫下上衣把虹娘裹住,自己赤着上身,一背一抱地繼續走。
虹娘趴在青年肩頭,和背簍裏的娃娃四目相對。那個娃娃比她還小,生得白皙幹淨,衣服也是簇新齊整的,虹娘看着,便有些自慚形穢。
小娃娃好奇打量虹娘,看了一會突然咯咯咯地對她笑,又低頭從背簍裏翻出一面撥浪鼓,朝她一面搖着撥浪鼓一面笑,樣子傻乎乎的。
搖了半天,見虹娘無動于衷,小娃又抓起胸前挂着的一根竹哨,一手吹哨一手搖鼓,哔哔哔,咚咚咚,好不熱鬧。
噗嗤——虹娘終于被逗笑了。
——
青年披着一身潮氣,最終把虹娘帶到山上一座古廟裏。
古廟巨樹環繞,清幽安靜,青色的牆垣坍塌了不少,不過裏面收拾得很幹淨,看得出來主人是個貧窮且勤勞的人。
進了屋,青年将兩個孩子放在地上,把背簍裏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拿到一個油紙包時,他打開,從裏頭取出三塊饴糖,一人一塊。
饴糖散發着一種迷人的焦香,虹娘一下子就口水泛濫了,她相信只要是活人都無法拒絕這種香氣,倘若是死人,那也有機會被香得活過來。
小娃娃接過饴糖時,脆生生地說了句:“謝謝師父。”
虹娘有樣學樣:“謝謝師父。”
青年聽到這話,樂道:“浮雪,快叫師姐。”
“師~姐~”拖長的聲調。
奶聲奶氣的一聲師姐,喚得虹娘心裏沉甸甸的。她抿了抿嘴,神色鄭重地點點頭,回應道:“師、師……?”師弟還是師妹?
“師妹。”青年笑道,“浮雪這個名字一聽就是師妹嘛。對了,為師我的名號是樂塵子,你可記住了。”
虹娘用力點頭,“嗯!”
樂塵子沒有問虹娘叫什麽,而是說道:“我也為你取個名字吧。”
“好。”
“嗯,先蔔算一下命數才好取名。你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嗎?”
虹娘搖頭。
“沒有也可以,為師我可是很厲害的!”
樂塵子搬出個黃褐色的有些破爛的大木箱,翻找起來。虹娘和浮雪在旁邊好奇地看着。
他最終取出一塊龜甲。
持着龜甲禱祝一番,然後鑿孔,接着放在火上燒烤。沒多久,那龜甲上便“蔔蔔蔔”地裂開數道紋路,樂塵子剛要開口,龜甲突然碎了,碎成數塊。
“咦?”似乎是沒想到會失敗,他一臉意外,接着不甘心地從大木箱裏又取出一塊龜甲。
這一次烤了許久,那龜甲始終沒有變化,浮雪在一旁看得直打哈欠。
終于終于,它發出了“蔔”的一聲,緊接着毫無預兆地,崩解成一堆粉末。
樂塵子看着那堆粉末呆了呆,然後更加不甘心地從大木箱裏拿出第三塊龜甲。
“最後一塊了,這次一定能成功。”這一次他小心又謹慎,鑿好孔剛放到火上,只聽“嘭”的一聲響!龜甲直接炸裂了!
幸好他反應快,一把将兩個小兒扯到身後。
“咳,”他現在十分極其之尴尬,“為師好像有點,嗯,學藝不精。”
偏偏浮雪還沒眼色,從他身後探出腦袋看着火堆,問道:“師父,師姐命數怎麽樣呢?”
樂塵子感慨道:“那是相當的硬啊!”
浮雪高興地一拍巴掌,“那就叫她硬硬吧!”
他啼笑皆非:“去!這名字狗都嫌棄。”
虹娘悄悄松了口氣。
樂塵子蹲下身面對虹娘,輕輕撫了撫她的頭,溫聲說道:“脫離前塵,雲淡風輕,我為你取名叫雲輕,你可願意?”
虹娘重重點頭:“嗯!謝謝師父!”這可比硬硬好聽太多了。
——
因為昨晚屋頂漏雨,不少東西泡了水,樂塵子把家當攤開來仔細檢查,沾水的就捏個訣直接弄幹,損壞的就想辦法修補一番。
雲輕在旁時不時地搭把手遞點東西。浮雪好奇地翻着那些家當,問:“師父,這是什麽?”
樂塵子正低頭修着個竹箧,聞言看了一眼她手中的東西,答道,“那是千裏同音螺。”
“哦,”浮雪抱着兩個螺殼玩了一會兒,扔掉螺殼又拿起另一樣,“這是什麽?”
“那是八雲寫命筆。”
“哦,那這個又是什麽?”
“那是六道聽封鈴。”
“哦。”浮雪晃了晃鈴铛,叮叮當當,清脆悅耳。
樂塵子:“別瞎玩,當心把老虎招來。”
浮雪放下鈴铛,又拿起一個陳舊的絲帛卷軸,打開看了看,問:“這又是什麽?”
“那是羲皇無字書。”
“是書嗎?可這沒有字呀?”
“所以叫無字書呀。”樂塵子搖頭笑了笑,一擡眼見雲輕立在一旁,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雲輕怎麽了?”樂塵子問道。
“那個,”雲輕指了指那陳舊卷軸,“明明是有字的。”
咣——竹箧失手掉在地上。
“你說什麽?!”
雲輕吓了一跳,“我我我……”
樂塵子抹了把臉,“對不起,為師方才失态了,吓到你了吧?”
雲輕搖頭,“我沒事,師父。”
“你說那帛書上有字?是這個嗎——”樂塵子從浮雪手中拿過羲皇無字書,展開一些在雲輕面前。
雲輕看得更清楚了。那個無字書是分兩層的,外層是一幅卷軸,玄色布料上繡着一些她看不懂的圖案,應該是這卷書的“衣服”。
在卷軸裏面貼着一片長方形白色泛黃的織品,卷軸未完全展開,這片織品只露出一部分,織品之上浮現着密密麻麻的淡金色小字,閃爍着瑩瑩光輝。
這樣明顯,不應該看不到吧?
“師父,你真的看不到嗎?”
樂塵子搖頭答,“我當然看不到。”
雲輕指了指那片白色織品,斬釘截鐵道:“這上面有很多字。”
“寫的什麽?”
“呃——”
“算了,你不要說。洩露天機,其罪不小。”
雲輕本來也沒打算說。主要是,她不識字啊!
樂塵子收起帛書,越想越覺得迷惑,“這不對……”
他拉過雲輕,摸了摸她的手腕,又在她頭上各處按了按,神色漸漸凝重,“明明就是肉體凡胎,這不應該……咦?!”忽然又一臉古怪。
見他表情不對勁,雲輕心中不安,眼裏泛起淚花,“師父,嗚。”
“怎麽了?好徒兒別哭,有什麽委屈說出來,師父為你做主。”樂塵子一陣緊張,擡袖幫她擦眼淚。
“師父,我果然是個怪物,嗚嗚。”
“嗐,”他肩膀一松,“那有什麽大不了的,我也是怪物。”
浮雪湊上前問:“那我呢?我是怪物嗎?”
“你不是。”
師父和師姐都是怪物,只有我不是!浮雪頓覺悲傷又委屈,放聲大哭:“嗚——哇——”
雲輕本來都止住淚水了,見浮雪師妹哭得敞亮,那個氣氛一下被帶動起來了,她于是抹了把臉,重新哭起來,越哭越大聲。
樂塵子在響亮的哭聲裏扶着額頭嘆氣:
“我上輩子造了什麽孽,我是挖過墳嗎?應該不止挖了一座吧?……求求你們別哭了,都是怪物,咱們都是怪物!”
……
這一天,雲輕放肆地哭了一場,壓在心頭的某些沉重的東西便有些消散了。夜裏她同浮雪師妹睡一間房,夢裏全是饴糖的香氣。
窗外,一個修長的身影徘徊着,輕輕嘆息:“你到底是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