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塵渡我 - 第 18 章 她被自己的猖狂給逗笑了

第18章 解夢 她被自己的猖狂給逗笑了。……

江白榆不太認同雲輕的決定。

人的夢錯綜複雜,如迷宮一般,進入別人的夢裏便失去了自主權,一旦迷失,後果不堪設想。

于是江白榆按住雲輕的手腕:“不可。”

浮雪也說道:“師姐,不如我們先給她渡點修為看看情況?”

範二郎怕他們拖下去,突然一撩衣袍往雲輕面前一跪,“仙姑!筠娘身子弱,經不起這樣的煎熬,請你現在立刻救救她!”

雲輕連忙扶起他,說道:“筠娘這噩夢來得蹊跷,我還是親自去看看吧。”

她說着看向江白榆和浮雪,“你們也不用擔心,我這入夢的方法,與你們理解的不一樣。”

一句話把江白榆說得一愣。為什麽是“你們”?連她自己的師妹也不知道這方法嗎?

一般人入夢的方法五花八門,但萬變不離其宗,總體來說都是以一個外來者的身份闖入他人的夢境裏,由于身為外來者無法掌控夢境,所以才顯得兇險。

而雲輕的方法取自羲皇無字書,與以上完全不同。

陣名:同夢。

布陣者可以直接以第一視角體驗他人的夢境,陣中兩人用同一個身份做着同一個夢,故名同夢。

在同夢陣中,雲輕不僅能以筠娘的身份見證夢境,還能一定程度操控筠娘的行為,從而改變夢境的走向。

雲輕讓範二郎把筠娘身體擺好平躺在床上,雙手置于小腹,在其頭頂百會穴一拳之外點了一盞燈。

她以一根紅絲繩兩頭分別縛住她和筠娘的手腕,在筠娘身邊盤腿而坐,叮囑其他人:這盞燈不可熄滅。

雲輕說:“若是熄滅,我和她都會死。”

實際上她并沒有說實話。燈熄滅了,無非意味着同夢失敗,她會立刻從筠娘的夢境裏脫離出來,僅此而已。

之所以把後果說得這麽嚴重,是為了試探江白榆。

江白榆對她古怪的忠誠始終讓她無法放心,她覺得他若是存心對她不利,眼下就是最好的機會。

之後她便閉眼祝禱,緩緩地沉入夢中。

……

雲輕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口漆黑的棺材。

她一身孝衣,跪在棺材前,麻木地給前來吊唁的賓客還禮。賓客們竊竊私語:

“才辦婚禮又辦葬禮,不吉利啊!”

“可不是!這韓老漢也是可憐,兒子媳婦死的早,好容易把孫女拉扯大送出了門,眼看能過幾天寬省日子了。”

“可惜啊,範家郎君多好的人品,能薄待了他?他沒那個命啊!”

“這口棺材好啊,我聽說為打這口棺材,花了二三百兩銀子。”

“範家真是財大氣粗。”

“範家這樣的大戶,怎麽會與韓家結親?”

“聽說是範二郎一眼相中的,老夫人不同意又能怎的。”

“到底是不般配。”

……

她是韓筠娘,出身于廣陵城一個匠人家。十五歲嫁為人婦,婚後不久便失去了她在這世間最後一個親人。

雲輕感到內心湧動着酸澀、孤獨和迷茫,那是筠娘的情感。她不舒服地撫了撫胸口,站起身朝門外走去。

一片白光遮過眼睛,眼前情景變了。

她正捧着茶碗,将茶碗高高地舉過頭頂,羞怯地說道:“阿娘,請用茶。”

她心中是甜蜜和欣喜的,她嫁給了她愛的男人,男人也愛她。

她面前端端正正坐着個衣裙華貴的婦人,紋絲不動。茶碗捧了很久,她胳膊酸痛,禁不住地顫抖,茶蓋與茶碗之間發出了輕微的碰撞聲。

雲輕心中湧起憤怒,這憤怒是屬于她的,而非筠娘的,筠娘的情感是惶恐。

雲輕此刻被兩種情感撕扯着,精神上很分裂。她很想把茶碗掀翻,但是努力了幾次都不成功。這個行為是筠娘抗拒的,她做不了。

同夢陣中,只能在不違背做夢者意願的前提下去改變行為。

“阿娘。”夢中的範二郎在提醒婦人。

婦人終于伸手接過茶碗,假惺惺地說了句:“你快起來,地上涼。”

婦人嘴唇碰了一下杯沿便把杯子放下,說道:

“若非二郎執拗,我是不會擡你進門的,也不知道這小子中了什麽迷魂藥……既入了我範家門,便是我範家婦。你原先在韓家那小門小戶的習性都得改,要不然以後丢了人,傳出去說我沒管教你。”

雲輕心裏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感受着筠娘的決心:一定要聽阿娘的話,一定要做一個合格的範家婦,只要我做的好,阿娘一定會喜歡我的。

一聲嘆息。雲輕能理解她。她是個無依無靠的女孩子,她在這個吃人的世道裏如履薄冰地活着,她有更好的選擇嗎?

夢境又是一轉。

雲輕看到自己手裏捧着一個瓷罐子,她好奇地打開罐子,筠娘沒有抗拒。

裏頭是滿滿一罐子小圓球,楊梅大小,用桔葉兒包裹着,看樣子應該是一種吃食。雲輕撚了一顆送入口中,細甜香濃,還怪好吃的。

耳邊傳來婦人的罵聲。

“她不過是咳兩聲,你就巴巴的尋來這東西,一顆楊梅要十幾種藥材去煉?

她是金子做的嗎?我養你這麽大怎麽從來不見你為我尋摸這東西?還得沾了兒媳婦的光才吃得上一口衣梅!”

雲輕心想,原來這東西叫衣梅。

“要吃讓她自己去買!就那幾個破爛嫁妝我看她能吃幾個!我大手使錢把人擡進門,先花幾百兩買棺材!

如今又是山珍海味的養着,公主都沒她嬌貴!你韓家人可真是做的一手好買賣啊,說出去都讓人笑話!你們要臉不要了?”

“阿娘,我不是和你說過嗎,筠娘說了,買棺材的錢權當借的,往後從明月樓的租金裏慢慢還。”

“你別給我提明月樓!她就陪嫁那麽個破樓還鬧鬼,如今租都租不出去,你還巴巴兒地派人去收拾,你平時不是挺會做生意嗎,怎麽這種賠本買賣也上趕着做?”

“阿娘,你少說兩句吧。”

“你還護着她?真是娶了媳婦忘了娘,她到底給你使了什麽狐媚子手段?把你迷得連親娘都不認了?!”

雲輕感覺臉癢,摸了摸,已經是滿臉的淚水。

悲傷過後,筠娘開始誠惶誠恐地反思。她覺得自己忽略了婆婆的感受,對婆婆不夠尊敬和愛戴,而且她對丈夫的示好也享受得太過心安理得了。

雲輕搖頭嘆息。這個筠娘實在是太善良了。

可是善良的人啊,你是否知道,對于一個軟弱的人,善良通常不會成為保護你的铠甲,而只會成為刺向你的尖刀。

筠娘開始讨好婆婆,給婆婆做鞋做襪,做吃做穿,婆婆從來沒給過一個好臉色,還時不時地罰她跪祠堂。

在筠娘戰戰兢兢地跪祠堂時,雲輕看到婆婆看她的眼神。

那眼神就像一個皇帝終于馴服了他唯一的臣民,或是一個兒童在虐殺小動物時對掙紮與慘叫的欣賞,充斥着一種扭曲的得意與快感。

雲輕真想一劍捅她個對穿。

筠娘的恐懼與日俱增,讨好與順從幾乎成為了她的本能。

她唯一所能仰仗的只有男人的愛,因此她面對男人時也越來越卑微,她為這愛而慶幸,也為這愛而苦惱。

在她遲遲沒能懷孕、婆婆揚言“再不生就滾出範家”時,她的恐懼達到巅峰。

她看到婆婆送了個陌生女人給男人,在男人拒絕之後,她再次跪進了祠堂。

……

夢境是混亂的,有時候還會重複,雲輕自己也很混亂,又要罵罵咧咧又要哭哭啼啼的,就像一個身體裏住進兩個靈魂,要瘋。

但她已經知道了喚醒筠娘的辦法,那就是解決掉她的恐懼。

她恐懼的根源在于這個該死的婆婆,那就解決婆婆。

讨好是不可能讨好的。

讨好這種人,就像對血魔獻出自己的鮮血,這一舉動并不會得到任何善意的回饋,只會讓對方更加貪婪、想要從你身上索取更多血液。

一劍捅死是最簡單的,可惜筠娘不接受。

弄出個孩子也許能讓婆婆暫時對她态度緩和,可惜在夢裏也沒有造人的條件。

雲輕嘗試賄賂婆婆身邊的大丫鬟,被大丫鬟冷嘲熱諷;嘗試念咒控制婆婆、嘗試擺陣……都沒用。她渾身的手段到了夢裏都使不得。

筠娘是夢境的主人,夢境的規則由她決定,她不懂這些,這些自然就不會起作用。

雲輕終于發現,她似乎走進了死胡同。

之前吹牛吹大了,在範二郎面前裝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樣子,還要錢,真是的,她被自己的猖狂給逗笑了。

又經歷了幾次夢境後,雲輕有一次路過大門,她心想反正沒頭緒,不如出門看看。

筠娘并不抗拒她出門。

走出範府大門,先看到一片民居,雲輕知道那應該是筠娘出嫁前生活的地方,現實中這片民居肯定不在範府大門口。夢中的時空被拼接了。

民居中有形形色色、充滿生活氣息的人,打水的男人,洗衣洗菜的女人,沿街叫賣的商販,路邊玩耍的兒童……

雲輕穿過民居,街上的人漸漸的少了。

不僅人少了,就連路邊的房子都變得越來越奇怪了,就像一幅畫被水泡過那樣,模糊不清,看不出本來面貌。

雲輕以為夢境又要變換了,但是并沒有。

咦?

她迷茫地站在街邊,看着眼前仿佛被水侵染的景象,心裏突然湧起一個奇怪的猜測。

夢變成這樣……會不會是因為,筠娘對外面的世界了解太少了?她沒有見過,自然缺少想象?所以夢境就出現了空白?

那麽,既然筠娘的夢境出現空白,她可以彌補上嗎?

雲輕想起尋仙城的街道。尋仙城的街道比廣陵城窄一些,不過同樣熱鬧。她閉眼努力回憶着那天在大街上看到的唱戲的和耍猴的……

睜開眼睛,一個穿着粗糙戲服、伴作聖曦娘娘的男戲子正在街邊咿咿呀呀的唱戲,唱的是聖曦娘娘顯聖逼退洪水的選段。

而在他旁邊,一只小猴子蹲在木架子上,瞪着圓溜溜的大眼睛,朝雲輕伸手要錢。

果然,出現了!

雲輕還沒來得及高興,眼前一花,夢境轉換,她又跪回了祠堂。筠娘重新回到她熟悉的恐懼裏。

雲輕耐心地等待夢境轉換,再次經過範府門口時,她又踏了出去。

穿過民居,雲輕調動所有注意力,集中精神回憶尋仙城的點滴,街道逐漸變得清晰具體起來。

雲輕能感受到,筠娘對這陌生的世界是有好奇心的。

她剛要給筠娘見識點好玩的東西,眼前一花,她已經在流着眼淚給婆婆做羊臉肉。

雲輕想嘗口羊臉肉都不能,這是給婆婆的,她怎麽可以偷吃呢!

再次等到出門的機會,雲輕穿過民居後便發足狂奔。

一邊跑,一邊回憶她在龍首山修行的經歷。

她只挑選那些令她快樂或者平靜的回憶,她希望這些情感可以抵消一點筠娘的恐懼。

雨後的山林充滿青草的香氣,陽光從枝葉間斜着投下來,一束一束的,光似乎有了形狀。

她在這樹林間奔跑,耳邊是風與鳥共同奏鳴的樂聲,這樂聲超越世間所有的絲竹管弦。

她突然停下來,一擡胳膊,一只小松鼠從樹上跳下,落在她手臂上。

松鼠吱一聲,她仿佛聽懂了松鼠的話,擡起另一手,攤開掌心。松鼠将一粒松子放在她掌心上,她哈哈大笑,朝松鼠道謝。

她與松鼠告別,繼續奔跑,眼前景象一轉,她跑進了一片花田。

嫩黃的野花簇簇挨挨,正如一席鋪到天邊的絨毯,她彎腰往絨毯上一撈,撚起一枝黃花,鼓起腮輕輕一吹,花瓣四散,随風而舞,翻卷着飄向遠方。

她突然拔地而起,足尖踩着花瓣向天空飛去。

那是她初初學會禦風訣。

風卷着她的衣服和頭發獵獵作響,她像一只無牽無挂的鳥兒,眼睛裏只有天空。

天空湛藍、遼闊、寬廣無垠,像一個溫柔寬闊的胸懷,無限度地接納她,包容她。

她在空中踏了幾步,便從花瓣上落下,踩上一片竹葉。

花田不見了,她正在茂密的竹林上方穿行。細雨如絲,撲在她的臉上,天地間一片靜谧。

她感覺自己要融化在這細雨裏,成為一顆雨滴,與千千萬萬顆雨滴一樣,在這天地間循環往複、生生不息。

跑到竹林盡頭,她一腳踏空。

“啊呀呀——”

底下是一片懸崖,濃霧籠罩,她墜入濃霧中,卻并不恐懼。就好像一切回到最初,周圍一片混沌,沒有高興與憂愁,沒有快樂與悲傷,甚至沒有她自己。

穿過濃霧,噗通一聲,她落入水中。

眼前一片蔚藍。

那是大海。

那年她學會了避水訣,師父帶她們去了大海。

她像魚兒一樣游動,她抓起一片彩色的貝殼,貝殼緩緩開合,朝她吐了口泡沫。

她同不知名的魚群嬉戲,一只魚兒在她臉上吻了一下。她穿過一大叢紫色的、茂密的水草,面前突然出現一個龐然大物!

好大一條魚啊!

她頑皮地踩了踩魚頭,大魚突然一仰頭把她頂出水面!

她直直地飛出水面,滞空片刻,卻并未下墜,此刻她腳底已踩上了一塊石頭。

她踏着石頭飛奔,面前出現一條蜿蜒向上的山路。她沿着山路奔跑,一直跑到山頂。

站在山頂望過去,腳下是波濤一樣的雲海。雲海盡頭,一輪紅日緩緩升起,如金丹映雪,如白浪吐朱。

她心中升起一股壯闊的豪氣,朝着紅日吶喊道:

“我要做名揚四海的大英雄!我要讓龍首派天下聞名!”

眼前景象開始褪色。仿佛一匹花布被反複揉洗,一次比一次淺淡,終于褪到一片空白。

雲輕緩緩睜開眼睛,夢醒了。

低頭看一眼筠娘,很好,也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