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塵渡我 - 第 56 章 我也可以決定你的命運

第56章 命運 我也可以決定你的命運。

變天了。

前一刻還晴空萬裏, 這會兒突然陰雲密布。

烏雲合攏,遮蔽了太陽。

雲輕仰頭看着楚言章,揚聲說道:“楚靖安, 回頭是岸。”

“回頭?”他像是遇到了極可笑的事,忽然哈哈大笑。

兩百七十四年了。

那年的綿綿秋雨, 持續了半個多月。他得知心愛的女子被迫成為山神新娘,崇神會勢力很大, 他們惹不起。

他打算帶三娘私奔, 因放心不下母親,便想帶母親一起走。

可是他的母親突然告訴他, 他的親生父親并未如她之前所言去世, 而是楚氏的一個貴人子弟。

她與那人無媒茍合,初時恩愛不疑,後來色衰愛弛,最後被他遺忘,走過了許多癡情女子都走過的路。

如果可以, 他也不願意走到私奔那一步。這裏畢竟有她的家人, 他的朋友, 他們熟悉的一切。

他去找了他的生父, 那個楚氏旁支子弟。希望生父看在一點骨血之情的份上,幫他救回三娘。

然而生父懦弱無擔當,主母嚴厲咄咄逼人, 直接命人打斷了他的腿。

他斷腿被人擡了回來,母親幫他延醫問藥,他連私奔都做不到了,只好拜托朋友變賣家産,試着解救三娘。

八月十五越來越近, 他越來越絕望。

母親看不下去,去了楚家讨說法。楚家主母卻誣蔑她是娼妓,搞了野種來楚家訛錢。

那天夜裏,他的母親為了自證清白,一頭碰死在楚家大門外的石獅子上。

楚家人嫌晦氣,将屍體擡到了他家門口,并敲響了門。

他拖着兩條斷腿滾下床,爬到門外。

推開門,便看到了渾身是血的母親。

雨水淋濕了她的衣服,血液從額頭一直往下流了許多,被雨水暈染開,好似在她身上開了大片的彼岸花。

她靜靜地躺在那,已經沒了鼻息。

他的腦子一片空白,甚至感受不到悲傷的情緒,這一刻,他只覺得不真實。

就像做夢一樣,靈魂飄飄忽忽地抽離,麻木地看着慘淡的人世間。

清涼的雨絲撲到臉上,他擡頭看被雨幕籠罩的黑色夜空,忽然心有所感。

像是被一種直覺驅動着,他拖着兩條斷腿,艱難地向外爬行。爬到大門外,爬到巷子口,身後迤逦出兩道血跡,被雨水打散,化開。

他爬到了他和她最喜歡的那棵桂花樹下。

然後看到他最心愛的女子,吊在了桂花樹上。

他坐在漆黑的雨夜裏,放聲大哭,又縱聲大笑。

無人成全我,無人憐憫我,無人記得我。風雨如霧,夜色如波。

我是誰?我是什麽?我與那任人踐踏的蝼蟻有何不同?

為何有人高貴?為何有人低賤?為何惡毒者享盡榮華?為何良善者受盡欺淩?天何以為天?地何以為地?

什麽是道?

陰不成陰,陽不成陽,黑不成黑,白不成白。

玲珑河裏流淌着肮髒,千裏良田裏生長着罪孽。

所有人都有罪,所有人都該死。

這就是道。

在桂花樹下枯坐了三個月、奄奄一息之際,他悟道了。

盡管,他悟出的道,在世人眼裏,算是一種“邪修”。

但是那又怎樣呢,無所謂,反正,他會傾滅這座罪孽的城池。

為此,他抛棄了肉身,甚至抛棄了其餘兩魂七魄,只餘一縷地魂。

這縷地魂裏刻着他最深刻的、永不磨滅的仇恨。

地魂附身了城主,成為這座城池最尊貴的人。

他看到自己的親生父親對他點頭哈腰,那個嚴厲的主母對他殷勤谄媚。

他笑了。

……

兩百七十四年。

他等這一天,等了太久。

楚言章大笑過後,說道:“若要我回頭,除非天傾地滅,銀河倒洩!”他說着,伸手一招,一杆銀槍飛入他手中,吓得周圍賓客連連倒退。

楚言章持槍跳下朝闕樓,寬大的衣擺迎風飄舞。雲輕知道此刻的他非家廟那夜可比,她肅容向後跳了一下拉開距離,直接催動玄劍飛向他面門。

朝闕樓上彈唱的女子們看到此景,吓得花容失色,呀呀尖叫,亂成一團。

楚言章落地後一槍挑開玄劍,槍尖與劍刃摩擦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吱”聲。

玄劍方撤,江白榆的飛劍又至,楚言章一腳踢飛精鋼劍,翻了個身在空中把槍尖往青石地面上一插,催動力量。

雲輕對這一招并不陌生,江白榆也用過。青石地面以槍尖為中心形成一片波紋向外擴散,衆人紛紛跳散,随後提劍迎擊。

一邊揮劍,浮雪一邊說道:“明明始作俑者是那只金毛犼,你不去找他報仇,幹嘛處心積慮的欺負普通老百姓?”

楚言章冷笑:“野獸吃人固然該殺,人吃人,卻更加可恨。”

“不是吧你,誰吃人你去殺誰不就好了,你至于把所有人都殺了嗎?”

“所有人都有罪,自然都該殺。”

“你這人真是……”浮雪一向不擅長吵架和理論,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程歲晏說:“既然所有人都有罪,那你自己去死一死不就眼不見為淨了嗎?”

“你說得對。但……我亦有罪。”

雖說一寸長一寸強,但畢竟一槍對五劍,楚言章漸漸不支。終于江白榆一劍釘到他的肩膀,血液順着劍刃流出,洇濕了朱紅色蟒服。

楚言章面色不變,左手食指與中指并攏,飛快在眉心叩了一下。

好似有絲絲縷縷的煙氣從他身上飄起,煙氣在空中彙聚,最終形成一道魂魄。

一道明亮的、巨大的魂魄。

這楚言章的魂魄飄在空中,有如一個小山那麽大的人形燈籠,他身邊的朝闕樓,對比之下顯得像個小朋友的玩具。

魂體在半空中,遙遙地看向一個方向。

雲輕轉頭望了一下,那是安樂巷的方向。

他忽然擡起手,一股海浪般洶湧澎湃的靈力撲面而來,半空中回蕩着一陣巨大而寥遠的聲音:“仙魂已成,玲珑城,受死。”

朝闕樓上的人們,以及附近的百姓們,好像被熱水灌注了巢穴的螞蟻一般,慌不擇路哭喊着四散奔逃。

雲輕催動玄劍釘向半空中巨大的魂體。

玄劍透穿魂體,卻對他絲毫沒有影響。

她擰眉,從百寶袋裏掏出一把青色的小旗子。

這些小旗子是昨晚讓白榆幫她煉的,以備不時之需,現在正好用上。

她把小旗子抛在空中,旗子迎風暴漲,飛向魂體。

楚言章的魂體瑰麗多姿,修長的手裏拈着一枝桂花枝,若是在平常看到,雲輕想必會稱贊一聲優雅。

他拈着桂花枝輕輕一拂,青色的旗子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開,斜着摔向地面。

雲輕隔空一遞掌風,那旗子又猛地豎直,飛速墜落,最終木質旗杆竟硬生生地插進青石板上,沖擊得石屑紛飛。

江白榆隔空點符時,雲輕又抽出一把小旗子。

江白榆的符成,金色的符文飛向魂體,引起後者一聲輕蔑的嗤笑,随後拈着桂花枝輕輕一掃,符文在半路上便碎成一片金色光屑,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拈着桂花枝又是一掃,掃到了朝闕樓上,一群大活人被桂枝掃到,當時便軟倒在地,面如死灰,生氣斷絕。

程歲晏召出了彩衣美人,彩衣美人見到空中的巨大魂體,一臉嚴肅地抛出花籃,魂體拈着桂枝掃向美人。

巨大的靈力碰撞,彩衣美人忽然化作彩色的碎光回落到扇中。

浮雪搖起六道聽封鈴,搖完之後自言自語道:“拜托拜托,來個厲害的。”

一條碗口那麽粗的蟒蛇,以非常快的速度游走過來。

“蛇啊啊啊啊啊!”程歲晏吓得好似被燙到一般亂跳。

蟒蛇仰頭看到天空中的魂體,掉頭以更加快的速度跑了。

浮雪:“……”

雲輕回頭看了眼辭鯉:“刺哩哩,別劃水。”

“都說了我叫辭鯉!”辭鯉怒咤一聲,化作黑貓,體型忽然暴漲,直漲到與那魂體一樣大,也如小山一般。

黑貓撲向魂體。

魂體拈着桂枝掃他,黑貓雖然體型變大,依舊有着貓的靈活,桂枝速度極快,卻摸不到黑貓的身軀。

黑貓擡起毛絨絨的爪子扇向魂體,雲輕在地上仰頭看到它爪心粉色的肉墊,好像一朵巨大的梅花。

這只爪子将将要觸碰到魂體時,忽然被無數紅色的絲線包裹住,絲線随後向黑貓全身蔓延。

雲輕定睛看去,只見它的爪子下面竟藏着個紅色同心結,此刻同心結伸展出無數道紅色絲線,正将黑貓嚴嚴實實地捆縛住。

黑貓被捆縛,快速縮小,變成了正常小貓的樣子。

而空中的同心結,伸展出更多的絲線,襲向在場所有人。

江白榆精鋼劍向天上一指,念動咒語,引下了天火。

這天火并不算強,但是因為恰好克制絲線,因此噼裏啪啦地,燒退了絲線的進攻。

雲輕有點嫌棄地看着地上的黑貓,“你一個大妖,連個三百歲的邪修都打不過。”

黑貓氣急敗壞道:“我也是三百歲好吧!”話音剛落,往地上倔強地一滾,又化作少年模樣。

少年琥珀色的眼睛裏此刻透着一種野性的光芒,喘息着用手背蹭了下溢出嘴角的一絲血液。

雲輕已經摸出了第六個旗子。

其他五個旗子都插在周圍各個方位上。

空中的魂體忽然“呵”地一聲輕笑,“我很好奇,你要擺什麽陣法。”

他的語氣,有着一種俯視一切的傲慢,認真說起來,倒和雲輕夢裏遇到的那位仙人有些類似。

在這些人眼中,凡人與蝼蟻的唯一區別大約也就是能開口說話。

雲輕知道瞞不過他,也不着急,握着小旗子在手心裏拍了拍,笑道:“我也很好奇,你恨的人已經在兩百多年前死光了,你為什麽執迷不悟。”

“不,我恨的人,一直都在。我恨,所有的人。”

“那麽韋三娘呢?她等了你兩百多年,你到底有沒有去看過她?”

“是啊,她也等了兩百多年。我要讓她親眼看到,這罪孽之城,在我手中,化為灰燼。”

“你憑什麽覺得自己可以決定整個城池幾十萬人的生死?”

“借用你的一句話,就憑我手中的劍!”他說罷,魂體裏忽然透空而出一把碧綠色的玉劍,這玉劍是正常大小,綠得濃翠欲滴,好似雨水豐沛時瘋長的樹葉。

劍氣森然襲向雲輕。他在阻止她插最後一把旗子。

雲輕一邊躲玉劍,一邊奔向最後一個方位,這劍太快了,即便反應機敏如她,也躲得吃力。終于被逼得滾到地上。

忽然,她感到臉上涼了一下,随後是劇烈的疼痛,好似有溫熱的液體在沿着臉頰流動。

浮雪大驚失色:“師姐!”

師姐竟然受傷了!

江白榆也是面色一變,看向雲輕。不過他最終沉着臉沒動,只是默默催動防禦陣法守護那五面旗子。

浮雪接連招來兩只小動物,一只刺猬一只烏鴉,對玉劍稍作幹擾後,便被劍上靈力所傷。

程歲晏知道此刻非比尋常,他雖然感覺修為已經被掏空,卻還是強打起精神又展開昭明畫骨扇念了一次法訣,試圖搜刮氣海裏可能存在的最後幾滴修為,就如渴極的人搜刮瓶底裏最後幾滴水。

萬幸,扇面上真的再次飄起了熟悉的身影。

彩衣美人現身後看到玉劍追擊雲輕,立刻抛出花籃阻擋,花籃和玉劍碰撞後便化作碎光,連同彩衣美人自己,也化作碎光回了扇中。

程歲晏只覺氣海翻騰有如沸湯,他“噗”的一下,猛地吐了一大口鮮血。

這次是真的一滴都沒有了。

魂體不耐煩地拈着桂枝飛快掃了幾下,好似掃蒼蠅一般,浮雪與程歲晏先被掃翻,濃烈的陰氣包裹全身,瞬間感覺仿佛掉入冰窖。

好在他們畢竟幹擾了玉劍的攻擊,雲輕離最後一處旗眼越來越近。

終于,在辭鯉也因回護雲輕被桂枝掃到時,雲輕狼狽地滾到那裏,忽然跳起,最後一面旗子暴漲,猛地向地面一插。

“既然你堅持認為,強者有資格決定弱者的命運。”插完旗,她把玄劍握在胸前,劍指蒼穹,足尖離地,緩緩升空,冷冷地看向空中的魂體。

“那麽,我也可以決定你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