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塵渡我 - 第 63 章 “你自己想

第63章 人道未滿 “你自己想。”

江白榆講過去的事情時語氣平淡, 好像是個旁觀者在講別人的事。

雲輕卻聽得眼眶發酸。

不吃飯,不睡覺,她只當他是刻苦的修煉狂, 卻沒想到,背後藏着這樣的原因。

浮雪直掉眼淚, 一邊擦眼睛一邊說道:“對不起啊白榆,之前還覺得你是小白臉, 沒想到你以前在華陽山的日子這麽慘。”

“還好。”江白榆說。

程歲晏也紅了眼睛, 咬牙切齒道:“這個江病鶴,真是個禽獸不如的東西!”

辭鯉蹲坐在桌子上, 疑惑道:“江病鶴這麽亂搞, 華陽子都不管管嗎?還是說,他們是一路貨色?”

雲輕驀地想到夢中的仙人。

她原本也懷疑華陽子和江病鶴是一路貨色,可是現在看來……

“如果華陽子和江病鶴是一夥的,那麽華陽子為什麽沒有直接把金霜玉露蓮傳給江病鶴?”

辭鯉點了點頭,“你說得對, 有沒有可能, 一開始不是一夥的, 後來才成為一夥的?”

雲輕幽幽說道:“你的思路還挺別致的。”

辭鯉:“先不管這些……那麽, 華陽子最早把金霜玉露蓮傳給了誰?是直接傳給了江白榆嗎,他飛升的時候江白榆還得八十年才出生吧?

或許他傳給的是自己的大徒弟,頹山子虞萬枝?如果是虞萬枝, 虞萬枝自己都沒飛升呢,為什麽願意把這麽厲害的法寶傳給別人?若是沒有把金霜玉露蓮送出,他自己也不會死。”

它說着,看向江白榆,“小朋友, 你和虞萬枝是什麽關系?”

江白榆搖了搖頭答:“我不知道。”

“你有沒有可能是他的兒子?”

“可能性不大,他沒有結婚生子。”

“私生子呢?”

“他畢竟是前代掌門,若是有後代,應該瞞不住。”

“他有沒有留下徒弟?”

“他有四個親傳弟子,在他離奇死亡的同時全部失蹤了,至今下落不明。”

雲輕想了想,問道:“那寒鷺子呢?她不是還活着嗎,她是華陽子的師妹,說不準對過去的事情有些了解。你有沒有見過她?”

江白榆又搖了下頭,“寒鷺子所在禁地有江病鶴布置的陣法,我暫時破不了陣。”

“陣法麽,”雲輕一笑,“我倒想見識見識。”

她一笑,牽動臉上傷口,忍不住“咝”了一聲。

江白榆看着她的臉,皺了下眉頭,說道:“還有一事,雲輕。”

“嗯?”

“傾城子所鍛煉的魂體算是一個仙器法寶,那碧玉劍上蘊含着仙力,只是比較少。我懷疑你的金剛不壞之身對凡人有效,但無法抵抗仙力,所以才會受傷。”

“這樣嗎,”雲輕沉思片刻,點頭道,“你說得有道理。”

偏偏,江病鶴的玉河搖天鏡就是一個頂厲害的仙器法寶。

有點難辦了啊……

——

幾人說了會兒話,正在商量怎麽處理秦染情的屍體,辭鯉淨出馊主意,一會兒提議扔河裏喂魚,一會兒又提議燒了當花肥。江白榆沉默不語。

這時,丫鬟擡着食盒來送早飯,雲輕見這幾個丫鬟都穿着素服,粉黛不施,一應簪環全無,她心裏便覺不好,問道:“楚言章他……?”

一個丫鬟眼裏滾下淚來,答道:“大公子他……殁了。”

楚言章畢竟魂魄離體時間較長,又被陰氣掃到,他是凡人之軀,禁不得這樣侵蝕。除他之外,朝闕樓附近被陰氣掃到死去的,也有幾十人。

一天之中,玲珑城裏便有幾十戶人家辦起了喪事。

雲輕皺了皺眉,雖然在預料之中,但這消息畢竟沉重,也不知道言禾怎麽樣了。

……

楚言禾一身素服站在廊下,神色淡淡的,正垂眸撥弄指甲。

這指甲昨天之前還是用鳳仙花染就的鮮紅色,現如今已經用烈酒洗的幹幹淨淨了。因為沾酒的時間太長,她的手指到現在都有些痛。

楚星抱着劍,面無表情,門神一樣立在楚言禾身旁。

而在楚言禾面前,院子中,擺了十幾條長凳,每個長凳上都趴着個人,有男有女,這些人被薅着肩膀按住,大腿上正在挨板子。

整個院子裏回蕩着木板擊打血肉的啪啪聲和殺豬般的嚎叫聲。

楚言禾聽了一會兒,輕輕擡了一下手。

木板整齊劃一地停住,嚎叫改為呻吟。

楚言禾掃了一眼呻吟的人們,說道:“你們都是有頭有臉的人,論理,我大哥屍骨未寒,我原本不該發落你們這些老人。可是,你們欺人太甚!

打量我年輕好糊弄是吧?偷懶耍滑,做假賬,偷東西,還有什麽是你們不敢幹的?你們真以為我是面團,那麽好揉捏?

我大哥才剛走,你們一個個的恨不得把個城主府搬空,那不如這城主印也給你們好了!”

呻吟的人們連呼不敢,又大呼冤枉。

“冤枉?”楚言禾冷笑,“有覺得自己冤枉的,盡可以去官府告一狀,最好讓全城人都知道,你們是如何的冤枉。

是一兩銀子一個雞蛋的那種冤枉,還是私拿主家金銀器的那種冤枉!我這裏的賬,可清楚的很,保證你們每個人的冤枉都寫的清清楚楚!”

她說着,看了眼行刑的衆人,“繼續打,給我照死裏打,不打夠四十板子不許停!”

噼裏啪啦,嚎叫聲繼續。周圍人大氣不敢出一聲。

有個丫鬟從外頭走進院子,小心翼翼地走到楚言禾身邊,說道:“大小姐,雲仙姑求見。”

楚言禾留下楚星監工行刑,自己去了花廳見雲輕一行人。

……

雲輕覺得,楚言禾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在今天之前,她還是個天真爛漫的少女,直來直往,沒心沒肺,高興就笑,難過就哭。

但是現在,她失去了所有依靠,目光卻變得沉穩堅毅了。

在巨大的打擊面前,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她成長了。

雲輕嘆了口氣,說道:“辛苦你了。”

楚言禾眼圈一紅,努力仰了仰臉,把淚水逼退。

她也不想長大,她多想永遠依賴大哥愛哥,永遠無憂無慮,永遠只做個千嬌萬寵的大小姐。

可是她不能,現在擔子落在她身上,她怎麽能逃避,她要撐起整座城主府,她現在要成為哥哥們的靠山。

真的好累啊……

心懷叵測的下人們,蠢蠢欲動的楚氏族人們,還有要找城主府清算的百姓們……

一夜之間,她發現她的世界變了顏色,曾經和藹可親恭敬有加的人們,紛紛放棄僞裝,露出鋒利的獠牙。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都在等她倒下,像是鬣狗等待分食一個垂死掙紮的人。

她不能倒,她倒了,楚家怎麽辦,哥哥怎麽辦!

她在人前甚至連疲憊都不敢表現出來。

楚言禾等到眼眶的酸澀感消退了些,這才說道:“我帶你們去見見大哥吧。”

“嗯。”

說起來,他們來到玲珑城時,楚言章已經繼任城主,地魂已被傾城子融合。

所以,那個單槍赴國難的熱血兒郎,雲輕實際從未真正認識過。此生未能和這樣的人切磋一番,不得不說是一場遺憾。

楚言章穿着殓服,躺在靈床上,臉色一片死灰色。

而在他的懷裏,竟然蜷卧着一只漂亮的三花貍貓。

楚言禾一看到貓,吓了一跳,“這裏怎麽會有貓,來人!”

辭鯉說道:“且慢,這是蓼蓼。”

“蓼蓼是誰?”

浮雪說道:“蓼蓼是你大哥生前的心上人。”

三花貍貓被吵醒了,從楚言章胸口上站起來,睜着一雙有些空洞的寶石藍色的眼睛,呆愣片刻,鼻子在空氣裏嗅了嗅,最後面向雲輕諸人的方向。

它問道:“九叔,是你嗎?”

辭鯉答道:“是我。”

“九叔!”寶石藍的眼睛裏忽然淚水崩湧,“我就知道他沒變心,我就知道他沒變心!”

——

深夜,雲輕拎着兩壇酒來到屋頂。

江白榆坐在屋頂上,一腿屈起,手臂搭在膝蓋上。他并未看月亮,目光平直地落在遠處虛空中的一點,不知在想什麽。

雲輕走到他身邊坐下,将一壇酒遞給他。

江白榆伸手托住酒壇。他撥開酒封,拎着酒壇喝了一大口,喝完之後,保持仰頭的動作,看向天空的殘月。

雲輕側頭看他,見他的神情像這夜色一樣沉靜,看不出情緒。

沒有情緒也是一種情緒。

“她其實對我還不錯。”江白榆忽然開口。

雲輕知道他說的是秦染情。

她說道:“這世間黑白分明的人畢竟很少,大部分人是灰色的。”

“嗯。”拎着酒壇的那只手,騰出食指指了指天空的方向,他說,“這月亮也一樣,圓滿的時候少,大部分時候是缺的。”

雲輕有些感慨地點頭道:“是啊,人這一生追求圓滿,卻極少圓滿。月亮至少還能每月圓一次,可是絕大多數人,窮極一生也不曾圓滿一次。

哪怕是飛升成仙又怎樣,神仙就能圓滿了嗎?那個叫飲梅子的仙人,還不是被人打得魂飛魄散,連投胎都不能夠。”

江白榆便說道:“天道遠,人道迩。假如我們追求外物的圓滿,那就永遠不會有圓滿的一天。人能做的也只有內心的圓滿,問心無愧,便無遺憾。”

“你說得對。”雲輕托着下巴,側頭看了他一眼,發覺他也在看她,視線就這樣直直地落進她的眼睛裏。

她今晚本來想安慰他的,卻沒想到又被他安慰了。

她感嘆道:“我想,師父為我取名’雲輕’,也有這個意思,他不希望我被俗世的愛恨與羁絆所影響,只尋求一個內心的圓滿就好。可惜,我做得并不好。”

江白榆笑了笑,“我倒覺得你很好。”

兩人都覺寬懷了些,碰了碰酒壇,如此就着殘月與秋風,對飲了幾回。

後來江白榆又為她吹了舒懷曲。

雲輕用兩個手指輕輕敲着膝蓋,靜靜地聽完一曲,輕聲喚他:“白榆。”

“嗯?”

“你要不要睡覺?我為你守夜。”

江白榆單手拎着酒壇,再次側過臉看她的眼睛。燦爛的眸子裏倒映着月光與星光,亮得有些過分。嘴唇上還沾着酒液,看起來水潤柔軟,像是被雨打濕的花瓣。

他說:“你在同情我嗎?”

“我……”

“雲輕,所有人都可以同情我,唯獨你不可以。”

雲輕怔了一下,“為什麽?”

他忽然微微傾身,靠近了些,她鼻端的蓮花香氣随之明顯了幾分。

“你自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