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塵渡我 - 第 108 章 “我們都還活着,真好

第108章 泣雨 “我們都還活着,真好。”……

雲輕做了很久的夢。

夢裏血雨漫天, 遍地都是屍體。她在屍山血海裏找了很久,沒找到師父和師妹。她哭喊,但在夢裏卻是發不出聲音的。

她看到一片白光, 聖潔的光芒像是能夠治愈世間一切傷痕。她忍不住朝着白光走,走到近前, 看到那發光的物體。

一棵潔白渾圓的寶珠。

她不知為何,淚流滿面。

然後就醒了。

雲輕滿臉淚痕, 睜開眼後的第一反應是, 疼。

肩上和腿上的傷口已經上了藥,那種肌肉被割開後尖銳的疼痛混合着藥物作用時火辣辣的疼, 一下下地往人靈魂上戳。

雲輕深吸了一口氣, 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她看向屋頂。

神樂族的房屋沒有雕梁畫棟的裝飾,這屋頂也只是塗了一層桐油防腐,一只壁虎正趴在房梁上,一動不動。

她呆愣地看着壁虎。

壁虎動了,飛快地爬了幾下, 消失在房梁後。

雲輕視線轉了轉, 看向發白的窗戶。窗外有滴滴答答的聲音, 好像在下雨。

她覺得臉上癢, 剛要擡手擦一下,才發覺手竟然被人握住。

她的視線繼續轉低,看到握她手的人。

他應當是坐在地上的, 這會兒一手攥着她的手,另一手搭在床邊枕着臉,把一個後腦勺對着她。烏亮的頭發鋪在床邊,紅色的發帶纏繞其中。

雲輕也就沒再抽回手,輕輕地坐起身, 掐了個訣清理掉臉上淚痕。

坐在床上往下看,她能看到,他此刻跪坐在地上,正趴在床邊睡覺。濃黑的睫毛時不時地顫動一下,看得出來他睡得不太安穩。

他臉色蒼白了很多,就連嘴唇都有些灰白,雲輕嘆了口氣,心想白榆一定很累很累。

是啊,有那麽多人受傷,他總不能見死不救,能不累嗎。

更何況,他自己也受了很多傷。

江白榆本來就睡得不踏實。如履薄冰的十年人生,使他對任何風吹草動都保持警惕。所以這會兒,雲輕的一聲嘆氣,竟使他醒了。

眼睫掀開,他仰頭看向她。在看到她的臉時,好像才最終确認一切是安全的。

他肩膀微微一松。

“浮雪呢?”雲輕問道。

“她沒事,只是受了點輕傷,歲晏傷得比較重,都已經治好了,辭鯉也沒事。”

雲輕便松了口氣,動了動手。

江白榆好像舍不得放開她,他抓着她的手,手心貼到自己臉上,自下而上地看着她。

他的臉比她的掌心要燙一些,此刻也有了些血色。雲輕笑道:“白榆,咱們倆這樣,你好像我的男寵啊。”

江白榆也笑了,拇指用力按了按她的手心,“沒個正形。”

雲輕另一手也上前,雙手捧着他的臉,俯下身體吻了他的額頭。

“我們都還活着,真好。”

——

兩人一同走出房間,外面果然在下雨,地面一片泥濘。

不過,說是雨,也不太确切,雨中還夾雜着雪花。

雲輕好奇地仰頭,視野裏無數雨滴從高空逼近,速度似乎比尋常的雨要慢一些。

她自言自語道:“這到底是雨還是雪?”

江白榆說道:“想必是留雲山中正在下雪,雪穿過結界落進神樂谷,由于谷中暖和,雪花在空中化作了雨。”

雲輕點點頭,是這個道理。這世間的結界大致分兩種,一種是隔絕一切,另一種是隔生不隔死,也即,只阻擋有生命之物。

前一種結界耗費的修為比後一種多。神樂谷的結界應當是後一種比較省力的結界,這種結界自然是不會阻擋風雨雷電等事物。

她擡手,雨滴混着雪花落入掌心,化作一小片水。

“其他人呢?”她問。

江白榆搖了搖頭,“找找吧。”

兩人走出院門,看到老楓樹一夜之間凋零了許多,地上積了一層紅葉。

樹幹上別着一只紙鶴。

雲輕摘下紙鶴,問紙鶴:“浮雪呢?”

紙鶴上傳出浮雪的聲音:“師姐,我們在溪邊。”

——

浮雪站在雨中,懷裏抱着變回貓的辭鯉。

程歲晏站在她身邊,不發一言。

而他們周圍,幾乎所有的神樂族人都來到溪邊,除了一些身受重傷暫時下不了床的。

雨滴打濕發絲,所有人都沉默着,面向某個方向,有人時不時地擡起袖子擦眼淚。

那裏停着六張臨時搭建的殓床。

浮雪看着殓床,眼淚無法控制,一波一波地湧出來,在臉上形成兩道小溪。淚水順着下巴滴下,落到辭鯉身上。

辭鯉安靜地趴在她懷裏,它這次沒有不耐煩。

如果她抱着它能夠好受一些,那就抱着吧。

雲輕和江白榆跑到溪邊,看到浮雪等人,雲輕喚了一聲:“師妹。”

浮雪轉身看到是師姐,終于繃不住了,“哇”的一下哭出聲。

雲輕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好了,沒事的。”一邊說着,一邊詢問地看了眼程歲晏。

程歲晏沉聲解釋道:“穆羽妹妹死了。”

雲輕心裏一沉,一下子感覺像做夢一樣。昨天還有說有笑的人,今天就不在了?

程歲晏接着說道:“除了穆羽妹妹,還有四個神樂族人也離開了,丁黎生在你劈斷血浪三疊之後就自斷筋脈而亡。”

雲輕聽得紅了眼眶。穆羽妹妹笑着說自己生在桃花開的時候,好像還在眼前,大家都沒有好好告個別,她就不在了。

江白榆抿了抿嘴,這些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

變故發生後,他第一時間召出金霜玉露蓮給大家療傷。

只是他精力畢竟有限,也做不到完全都治好,只能先把傷到要害的人草草地治一下,暫時穩住性命,等他休息一下再繼續。

有五個人當場斃命,是他無力回天的,穆羽妹妹就在其中。

雲輕才剛醒,他知道告訴她這些事情必然影響心情,因此想着能拖一會兒是一會兒。

……

師飛葭領着幾個族人,手舉火把走到殓床前。她的滿頭青絲,如今已盡成華發,披着一頭霜雪,在人群中十分顯眼。

師蕤賓唱起了歌。

“薤上露,

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複落,

人死一去何時歸?”

歌聲悲傷哀婉,雲輕忍不住流了淚。雨緩緩地落下,冰冰涼涼地落到人的臉上,和淚水混作一處。

師飛葭點燃師穆羽殓床下的幹柴,輕聲說道:“啾啾,一路走好。”

其他人也點着殓床,說着“一路走好”。

熊熊的火焰燃燒起來,火焰的熱度灼得人面頰發燙。衆人一片靜默,溪邊唯有柴火的哔剝聲,以及師蕤賓越發凄絕的歌聲。

“蒿裏誰家地?

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浮雪靠在雲輕身邊,小聲說道:“希望穆羽妹妹下輩子能夠如願,做一只快樂的小鳥。”

……

把所有逝去的人都燒化之後,雲輕看向師飛葭。

師飛葭自始至終面無表情,此刻走到雲輕面前,雲輕對她說道:“族長,請節哀。”

師飛葭點了一下頭,然後說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

雲輕心裏一提。

師飛葭:“但是,我現在還有一件緊急的事要做。”

“族長,需要我們做點什麽?”

“清商不見了。”

雲輕一愣,“啊?”

師飛葭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清商年輕氣盛,突然遭受這樣的打擊,我怕他想不開。我先和族人分頭去找他。”

雲輕問道:“去哪裏找?”

“不知道,只希望他還沒離開神樂谷,也沒……出事。”

幾人面面相觑,雲輕說道:“族長,你把他八字給我,我推算試試,這樣也許可以早點找到他。”

師飛葭苦笑道:“我不知道,他親娘都不知道他具體的八字。”

“為什麽?”

“他這孩子,在百子瓜中還沒到日子,自己破開瓜爬出來了,他阿娘發現的時候也不知他爬出來多久,自然不知道他具體的生辰。”

呃,好神奇一男子。

雲輕只好說道:“那我們一起找,人多點就能快一點。”

大家這就散開,雲輕大致算了一下清商應該在西南方,太具體的算不清楚。她想了一下那個方向有什麽,忽然說道:“我知道一個地方。”

師飛葭還沒走遠,聽她如此說,連忙問道:“哪裏?”

——

師清商站在玉簪花海裏,最後看了眼這個世界。

鉛雲灰沉,神樂谷斑斓的秋天褪了色,雨水緩慢地飄落,好像風送來的眼淚。

高潔的玉簪花被冷雨打濕,低下了頭顱。

這一刻,他腦中湧現出很多畫面。

恢複視力後,他和丁黎生在外界游歷了半年之久。

他看了浮游山的瀑布和彩虹,看了扶鐘山的紫棠大峽谷,看了華陽山的萬畝荷花田,看了昆侖山的雪,看了靈蒼山的雲……

曾經,他每每想到這些,都會覺得幸福。

可是,當這些畫面再次出現在腦海中時,他曾經有多幸福,現在就有多痛苦。

不,這痛苦比幸福要深刻千百倍。

八音婆婆,錦瑟姨姨,重磐舅舅,穆羽妹妹,長簫弟弟。

都是因為他死的。

因為他的自私與執迷不悟。

悔恨和愧疚撕扯着師清商,他無法原諒自己,也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世界。

都是因為這雙眼睛。

他愣愣地看着遠處陰雲籠蓋的山峰,緩慢地擡手,食指與中指摸到眼睛,伸到眼皮之下。忍着被異物入侵時閉眼的本能,手指忽然用力。

“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想要眼睛了。”

兩行血淚湧出,世界重新陷入黑暗。師清商忽然松了口氣,心裏想着,這下算是有顏面下去同族人賠罪了吧。

他伸手摸向腰間挂着的琴,這把琴名“泣雨”,已經陪伴他十五年了,是他最親密的朋友。就讓他離開之前,再彈奏一次,與這位老朋友好好告個別吧。

師清商盤腿坐在花間,将泣雨琴橫在膝上。

他也不知該彈什麽曲子作為告別,索性就随手亂彈。

空氣中浮動着玉簪花的香氣,這香氣不再溫柔,而是潮濕,幽冷,決絕。遠處是杉樹林枝葉擾動的聲音,以及林中鳥雀的悲鳴。

他被一股巨大的痛苦淹沒了。

人生的快樂像花一樣短暫,而痛苦像野草,燒不滅,斬不絕,永遠如影随形,永遠死灰複燃,直至人生命的最後一刻。

琴聲回蕩在天地間,融化在雪雨花海中,他生命的一切都附着在這琴聲之上,他自己好似也随着琴聲在天地間游蕩。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空中隐隐傳來高亢嘹亮的清呖,師清商猛地按住琴弦,仰頭,怔怔地聽着那聲音,忽然嘲諷地一笑:

“竟然是鳳凰?我鑽研鳳儀曲多年,不得其門,如今犯下滔天大罪,将死之際,竟教我悟道?悠悠蒼天,何其涼薄!”

冰涼的雪雨撲打在臉上,融化血淚。他忽然拿起身旁一把斷劍。

這把劍,劍刃已經斷去三分之二,他輕輕撫摸着劍刃上兩個篆體小字。

好夢。

好夢好夢,他這一生,真如一場好夢,如今夢斷人醒,再無可留戀。

“八音婆婆,穆羽妹妹……我來和你們賠罪了。”他說着,猛地舉劍刺向喉嚨!

雲輕遠遠地站着,剛從方才天籁般的琴聲中回過神,見師清商摸劍時就知不妙。

她的百年愁也已經斷了,此刻沒有佩劍,千鈞一發之際,只好脫下手腕上的法寶整齊一家人,猛地打向師清商。

師清商聞聲辯位,一把抓住來襲的手串。

因着這一動作,手中的劍刃倒是停下了。

雲輕大喊道:“清商,你冷靜一點。”

師清商怔住。

她來了嗎?

幾人跑到師清商面前。雲輕看到師清商閉着眼睛,眼皮凹陷,臉帶血淚,她一陣痛心。

師飛葭嘆了口氣說道:“清商,這不是你的錯。”

師清商說道:“是非對錯我已無心分辨。我現在只想下去和穆羽妹妹她們賠罪。”

師飛葭眼圈紅了,“你想贖罪,就更該活着。一死百了不過是逃避。清商,你天縱奇才,如今更是年紀輕輕便領悟了鳳儀曲,我神樂族的未來就在你肩上。

你若想贖罪,那就好好修煉,發揚我族道意,用你的餘生去贖罪。我相信八音婆婆她們也是這麽想的。你若現在死了,才是沒臉見她們。”

師清商沉默,雪雨中仿佛一尊雕塑。

師飛葭轉過身,仰天逼回眼裏的淚意。過了一會兒,她緩緩吐了口氣,對雲輕說道:“走吧,過去的事,也該對你們有個交代了,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