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愛
他對上兄長那雙自始至終平靜的、不冷不熱的眼,忽的一怔。
即便旁觀了一場他與秦望之間的“夫妻鬧劇”,江硯也沒怎麽變了神色,江淩心中沸騰的懷疑被潑了盆水,漸漸冷卻。
江淩暗嘆是自己多想。
“這裏是醫院,而我是醫生。我不在這裏又該在哪?”江硯好笑地将口罩拉下來,露出格外英俊的眉眼,取笑弟弟,“怎麽一進門就這麽大火氣。有什麽事情好好講,別像小時候似的發脾氣。”
江淩被說的臉熱。
“哥,我知道。”
江淩也不願在江硯面前顯露出不穩重的一面。他已經是成年人,就算是親生兄弟也回不到幼年的親密無間,他是早已蛻變的成熟的弟弟,在江硯離家投身于理想的那些年裏獨自完美地撐起了家裏的産業。江淩不敢篤定自己做的比母親更好,但也不賴了。
至少不應該像青春期的叛逆小鬼一樣被兄長笑話。
“要聊就出去。我這裏不是給你們聊天的地方。”秦望下了逐客令,撈過一旁的被子蓋在臉上,分外想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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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望一直住到這個冬天第一次落雪。
出院那天,天徹底冷了,口中呼出的白氣像是能結成冰。秦望裹在厚厚的棉襖裏,站在屋檐下等江硯開車來,透過玻璃門看到外面正在下雪,晶瑩的雪花落地就消失。
直到熟悉的車影出現在眼前,秦望才猶疑着,踏出了醫院的大門。
撲面而來的冷冽讓她不禁閉上了眼,寒冷空氣如刀,秦望加快了腳步。
從大門口上車那段路簡直冷的出奇,秦望爬上副駕,掌心被塞進一枚握着溫度剛好的暖手寶。她把暖手寶握進手心裏,空出一只手系上安全帶。
“冷不冷?”
“還好。”秦望搖搖頭。
車上開了空調,不一會兒她就熱了,把衣服拉鏈敞開。
她趴在車窗上看下雪,好久都沒言語。
天氣灰蒙蒙的,秦望能從窗戶裏看到江硯側臉的倒影,同她的審美分毫不差的漂亮面孔直到今天她都沒能完全免疫,秦望想到這是她交往了幾個月的男朋友,心覺自己看多久都不算過分。江硯專心看着路況,而她從玻璃的倒影裏觀察他。
這一幕和他們第一次出去約會的情形很相像。她的觀察總是偷偷的,借着玻璃上的、水中的倒影,通過光影的變幻避免直視會讓秦望覺得安全。
江硯沒注意到她的目光,唇線抿得平直。
他現在大約心情不太好。秦望心想。
而他心情不好的根源也在于自己,秦望對此表示無能為力。
她突如其來的病症最先體現在血小板個數突然斷崖式下跌,一度低到了個位數,皮膚輕輕一碰就浮現起觸目驚心的淤青,然而查不到根源。
再障?貧血?白血病?
秦望試圖單靠淺薄的常識猜測,都被江硯一一否定,她看到他臉上的沉郁和惶恐之後保持了靜默,卻是江硯先說對不起。
“不是什麽大事。”他一再保證,不知是寬慰她還是說服自己,秦望安靜下來,凝眸望着他,聽見江硯近乎呢喃道,“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事情也如他所言,過了一段時間秦望的血小板數值又奇跡般回升,回到了健康水平,仿佛此前的一切都只是意外。
現代醫學直至今日也無法窮盡人體的奧秘,這樣的局面只能被當做未解之謎,秦望一直住到落雪,身體還未出現異樣,仿佛已然恢複康健,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誰也攔不住。
她生病的事情瞞着大多數人,那套過勞入院的說辭就足以應付。她不想見江淩,可惜他自我慣了,說什麽話也聽不進去,為了不再見到他,她只能讓江硯出馬勸說。不難看出來,江淩對他這個哥哥還是有點尊敬在的。
也不知道江硯到底對他說了什麽,江淩後來就真的沒有再來。
周茉期間約了她幾次,都被找了理由搪塞過去,杜意濃歸期兩度延遲,約定好的飯局也一拖再拖。
秦望一連好些日子沒有出門,社交全仰賴陳寄雲,外加工作上有唐瑩需要不定時交流溝通,倒是和在家裏沒什麽分別。
慈善基金方面的事務,秦望投入了很大的精力。起初只是想将事情做好,一板一眼地把江丞玉安排的工作做完,直到她一點點了解工作背後的故事,受助名單上白紙黑字的姓名之後,是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人。
為貧困地區女孩免費接種的疫苗、贊助少女重新開始迫于家庭壓力無以為繼的學業……貧困和疾病總是相伴同行,秦望以為早已無法喚起快樂的銀行卡上的數字居然能夠幫助甚至挽救這些鮮活的生命。
慈善基金對于江丞玉、對于整個江家來說到底是什麽,秦望不大感興趣。合理避稅的工具也好、提升聲譽的依憑也罷,她不想深究,只要能夠切實地給那些女孩帶來一點幫助,那它就是好的。
秦望意識到自己是在為了一個一個素不相識的、眼睛黑亮的女孩的幸福工作。她和她們接觸的時間只有短短的、受助時的一點交集,能夠親眼看到她們的生活好起來,這讓她覺得幸福。
這樣的幸福比她蝸居在豪宅裏做家庭主婦,等着奢侈品牌将當季新品送上門挑揀所帶來的所謂“快樂”更切實,她充分意識到自己是個有主觀能動性的人,她能決定想做什麽、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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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望又回到了工作裏,這一次因為有了異乎尋常的動力,變得更主動也更忙。
比起在書店工作時坐在辦公室的清閑,新工作對體力有了更大的要求,短途出差已經成了常态。秦望最新接觸的項目是有關貧困女孩的資助,她走訪了幾名受助少女了解近況,一回家就倒在沙發中,累的一根手指也擡不起來。
迷迷糊糊裏有人湊過來,秦望勉強擡起一只手搭上江硯的脖子,任由對方替自己按摩酸痛的肩頸。
“左邊一點……”她偏偏頭,方便江硯動作。
确認關系沒多久後秦望就搬來了隔壁,等隔壁租期到期便不再續約。身為熱戀期的男女朋友,兩人一天之中要見面的時間實在太長,住在一起是順其自然的結果。
江硯半跪在沙發邊,一邊替她按摩一邊問:“去床上睡好不好?沙發上不舒服。”
“嗯嗯。”秦望光應承,沒動,誰也不知道她聽沒聽清楚江硯說了什麽。
有男朋友之後大抵就這點最好,不管幾點到家都有人迎上來。
身體驟然騰空,秦望很放松地癱在江硯臂彎裏,眼睛都眯了起來。
江硯抱她進了主卧,把她放進松軟的床鋪中。
暖氣溫度略高,秦望喊熱,江硯幫她解了外衫。
“回來怎麽不和我說一聲?我該去接你的,這麽晚了,一個人回家不安全。”
床頭櫃放着鐘。
秦望一瞥,已經是淩晨兩點。她運氣不好,返程車票售空,只有夜裏的車次,車輛飛馳間把日夜都颠倒。
往被子裏鑽了鑽,秦望聽着耳邊的絮絮叨叨,也不覺得煩,道:“都這麽晚了,不高興吵你。”
江硯也是剛醒,頭發壓的微亂,穿着貼身的睡衣,肌肉線條在布料下微微明朗,如同雕塑般優美。要不是累得夠嗆,秦望指不定已經上手了。
秦望出差的這段時間江硯總是很難習慣,入睡之後時常會猝然醒來,耳旁仿佛能夠聽到不存在的腳步,行李箱在地板上滾過的轱辘聲。
他怕秦望在外面吃苦受委屈。飯菜是否合胃口,天冷了是不是記得加衣服……秦望對天氣冷暖一點都不敏感,她甚至不知道H市的冬天是酷寒的。
即使會有人看在江丞玉的面子上照應她一些,外面的生活到底不如他的庇護下安全。
哪怕有再多再多的惶恐與不舍,他也只能按捺住那些陰暗的情緒,只望着她展翅高飛。
他忍耐痛苦,仍覺幸福。
“下回要叫我。”江硯也爬上床,床墊塌下一塊,床墊送着秦望往他懷裏滑了幾分。
他扶住她,用溫熱的手掌繼續幫她松解僵硬的肌肉。
說話時的語調和完全清醒時相比,有種慢吞吞的倦,“別讓我擔心。”
他俯身親了親秦望的臉頰,嘴唇印在柔軟的臉側,微微濕潤。
“你為什麽總是有這麽多擔心。我能夠照顧好我自己。”
秦望壓着江硯的脖子,用嘴唇去尋找他。男人單手撐在她身側,睫毛掃着她的臉,秦望親的正專心,江硯齒間洩露出模糊的字句。
他被親的迷迷糊糊,不忘問她:“你餓、餓不餓……?”
因為缺氧,江硯的臉已經通紅一片,血液一路沖到了臉上,亂了呼吸。
秦望尚且不知自己的面孔也水光迷蒙,沒好氣咬他一口,正中臉頰,微微凹陷的齒痕沒用力,不一會兒就消了不少,只留下一個印子。
“吃什麽?”
她以為他在不正經,江硯考慮了一會兒,頂着那鮮豔的齒痕,卻是說:“冰箱裏有面和速凍水餃。”
秦望手臂洩了力,倒在床上。
她拽着江硯睡衣的系帶,稍作考慮。
“吃面。”
冬夜裏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再熨貼不過。
秦望洗完澡散着頭發從浴室出來,面差不多也好了。
形狀近乎完美的荷包蛋趴在面條上,黃澄澄的蛋黃和雪白的蛋白,像是游戲裏的貼畫一樣精致,浮動的騰騰熱氣帶着香味撲面而來。
秦望捧着碗吸溜面條,長發半濕。毛巾将水分吸得半幹,解開後發梢又往下滴水,江硯拎着吹風機,捧起秦望的頭發。
這吹風機秦望此前沒見過,特意看了一眼方才評價道:“長得怪模怪樣的。”
“網上說這個牌子的吹風機對頭發好。”江硯道。
“你還了解這個?”
“這麽漂亮的頭發總不能粗心對待,有好的工具才能事半功倍嘛。”
秦望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瞅他一眼。
他仿佛從為她吹頭發這件事情裏找到了樂趣,從前些時候購置梳子、護發精油再到現在買最新款吹風機,陷入一種小姑娘打扮洋娃娃一般的迷戀。
買了洋娃娃之後就要有更換的漂亮時裝,洋娃娃豪宅,洋娃娃的大廚房和浴室……無窮無盡。
肚子在咕嚕咕嚕叫。
秦望無暇顧及其他的了,趕忙用筷子夾起荷包蛋咬了一口,再大口吃面條。鮮香的面條順着食道滑下去,溫熱的感覺蔓延至四肢,使人倍感舒适。
吹風機開始工作,江硯攏着她的頭發,将風力調小,避免頭發被向前吹進碗裏。
秦望又咬一口蛋。
江硯開始幫她抹護發精油。
秦望吸溜一口面條。
江硯好像給吹風機換了個頭。
秦望翻了翻碗底,在青菜葉子下面找到了一塊肉。
她微微一怔。
頭發吹得差不多,江硯熟練地幫她把頭發紮成一束。
如果說半夜才結束出差回家、工作帶來的疲乏、還有來自江硯的關心都是天平上的砝碼,那藏在碗底的這塊肉就像是隐秘的開關。只要輕輕一按,秦望就有些繃不住了。
壓垮駱駝的那根稻草本身不見得有多麽沉重。
秦望的情緒在一瞬間幾乎決堤,可她沒流出眼淚,只是愣着。
她好像有一點明白愛是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