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 - 第 16 章 許願

第16章 第 16 章 許願

十分鐘後, 冷着一張閻王臉的陸明霁被路瓊拽進一家距離國貿兩條街遠的串串香店鋪。

京北夜晚溫度稍降,天氣預報預計明天有雨,傍晚六點鐘後偶爾刮起幾陣威力或大或小的風。

路瓊拉開玻璃門, 推着陸明霁進去, 她緊随其後。

玻璃門合上,将外面所有呼嘯隔絕。

香濃醇厚的調料味道撲面而來,店中央一條長桌, 煮鍋裏擺着串串, 長桌兩邊幾乎要坐滿。

這家店唐慕芮帶她們來吃過,物美價廉,味道不錯。

有兩個連着的座位, 路瓊側頭,陸明霁正沉默地打量店內環境,看到有人在煮鍋裏拿起一串蔬菜遂又放回去, 少爺眼底逐漸有嫌棄之意産生。

路瓊閱“陸”理解的能力在穩步提升, 見狀對迎過來的服務員指指窗邊位置:“我們要單獨的鍋底。”

熟練地握住陸明霁掌心, 牽着他走去窗邊。

到座位邊上,少爺又開始審視起來,路瓊和他并排站, 上半身扭向他, 歪頭看他:“要我把座椅給你擦一遍嗎?”

她邊笑邊眨眼, 戲谑地不加掩飾, 陸明霁不想被她嘲笑嬌情, 硬梆梆拒絕:“不用。”

“那你坐。”路瓊放開他。

覆在掌心帶有粗糙顆粒感的溫熱消失, 陸明霁後知後覺自己的手居然又落入她手中。

在心裏告誡自己一定要提高警惕,不能再被路瓊得逞。

他把雙手揣進外套口袋裏,坐到沙發裏。

單獨鍋底需要自己去冰箱那裏挑選涮菜, 陸明霁是嬌貴少爺,當然不可能端茶倒水伺候別人,拿菜的任務只屬于路瓊一人,她摘下包,詢問陸明霁有無忌口。

陸明霁嘴挑得很:“不要綠葉菜,肉卷不要,切塊的可以,不吃丸子,不——”

他一大堆要求還沒提完,路瓊果斷豎掌打斷他的長篇大論:“你和我一起去。”

陸明霁懶,不想動,如果換成彭靖馳,他只會坐着等吃,但是他和路瓊還不熟,做不到心安理得指使她,起身墜在路瓊身後,保持半步遠跟她一起去選菜。

路瓊端着一個托盤,從最上面那一排的第一個菜問起,陸明霁就揣着兜,碰到想吃的才會活動一下他高貴的脖子及腦袋,上下點一點或者左右搖一搖。

路瓊不挑食,她小時候家裏條件全村最差,吃飽飯都是奢侈,根本沒有挑剔的權利。

陸明霁不吃綠葉菜她愛吃,夾了幾片油麥菜,寡言的少爺終于開口:“換掉。”

他精準指向被壓在最下面的那一片油麥菜,針對性太強,路瓊不懂:“怎麽了?”

陸明霁說:“有蟲洞。”

路瓊以為陸明霁是覺得有蟲子洞菜就不能再吃,少爺十指不沾陽春水,不知道這種生活常識無可厚非:“沒事的,這種青菜有蟲洞證明沒有打過農藥,而且你又不吃。”

蟲洞與農藥是否有必然聯系這一點涉及到陸明霁的知識盲區,他暫且不予争辯,就用最簡單的理由:“很醜,我不喜歡。”

得。

少爺就是少爺。

不僅挑食,還挑長相。

“拿都拿出來了,不好放回去。”路瓊順從他:“等回桌再丢。”

陸明霁默認這個安排。

摞滿整個托盤,兩人回桌,鍋底在選菜時就端上來,雙拼的鴛鴦鍋,清湯鍋已經微微沸騰起來。

坐下後,陸明霁拆開雙一次性筷子,先把片視為眼中釘的油麥菜夾出來丢進垃圾桶。

感受到路瓊對自己的目不轉睛,他把手機亮給她看:“菜葉有沒有蟲洞和打沒打農藥沒有直接關系。”

是浏覽器界面,搜索框裏輸入:青菜上有蟲洞還能吃嗎?

回答:不宜食用,蟲眼只能說明蔬菜受過蟲害,并不等于沒打過農藥……

這個知識與路瓊的固有認知有所出入:“我外婆種菜從來不打農藥,我經常幫她挑蟲子。”

路瓊在家什麽活都幹,小老太太并不嬌養她,她小的時候還會跟她講怎麽種莊稼,等她長大後繼承家裏那塊地,保證她餓不死。

雖然小老太太總是叨叨她是寄生蟲,不養家還花錢,但她五六年級成績越來越好,考上鎮上最好的初中後,小老太太就沒再教過她種地的相關知識。

她自覺比陸明霁有“文化”,結果沒好到哪去。

“你一直都這麽挑剔嗎?”路瓊仍然困惑于他龜毛浪費的行徑:“怎麽養成的?”

她的生活環境造就出她與大城市人們的差異,可唐慕芮麥青她們也沒嬌氣到陸明霁這種地步。

陸明霁抽出幾張紙巾,擦着桌面,語氣淡,話說得張狂:“因為我從出生起,得到的所有東西就都是最好的。”

飯菜原料要确保新鮮完整,哪怕炒完之後看不出原樣也不允許有殘缺;衣櫃裏的衣服永遠平整沒有一絲褶皺,連線頭都被處理幹淨。

高中畢業那年,他媽送他的一輛跑車作為畢業禮物,彭靖馳借過去開不小心蹭掉倒車鏡處的一塊漆,補上就好,看不出損壞過,可陸明霁就是不想再要,直接送給彭靖馳。

他所擁有的東西只要有一丁點瑕疵就會立刻更換。

可能誇張,但這的确是陸明霁二十年來一成不變的高質量生活給予他挑三揀四的底氣。

路瓊将串在竹簽上的食物用剛拆封的一次性筷子撸進鍋裏:“那你命真好。”

陸明霁撩她一眼,她面容平靜,沒有多餘情緒展現,可鑒于她總是喜歡說些亂七八糟的話,陸明霁就解讀出幾分陰陽怪氣。

于是他也陰陽回去:“也不好,好的話還會被人放兩個小時鴿子最後被帶過來吃這種地攤?”

“你收了我t的花不能再生我氣了。”路瓊朝暫存在他包裏的玫瑰努努下巴:“我第一次買花送人。”

“是你硬塞。”陸明霁可沒同意翻篇,他最記仇:“要不是我說我沒空後你哭了我才不會答應你出來。“

路瓊下菜的手一頓。

她哭了?

什麽時候?

她自己怎麽不知道?

默不作聲在腦海裏回憶一遍,找出原因,估計是她打的那個哈欠導致陸明霁誤會。

但她不能糾正,她一旦澄清就代表陸明霁自作多情,按照少爺的脾氣,還不拍桌走人?

“哦。”路瓊忍笑:“那是不是以後只要我哭了你就會答應我所有事情?”

“你以為你是誰,想的還挺美。”陸明霁扔掉擦完桌子的紙巾,靠向沙發背,摸出手機刷着玩,黑發垂下去,遮住他眼睛。

托盤裏一半的肉菜都下進鍋裏,先煮着。

調整電磁爐功率的按鈕在桌子側邊,路瓊斜着身體低頭調大功率,視野邊緣是陸明霁桌底的長腿,她坐正後,喊他:“陸明霁。”

他名字的三個字她都咬得很輕,最後一個“霁”尾音上揚。

陸明霁擡頭,眼睛還沒有落到她臉上,握着手機的手一緊,松弛的姿态變得僵硬。

路瓊在桌下勾着他一條腿,夾在自己兩條腿中間,晃來晃去:“我第一次和男生約會,也是第一次追人。”

兩人都穿着長褲,沒有任何直白的肌膚觸碰,甚至都還沒有感受到路瓊的體溫,但被她夾住的那條腿就是不再受控,他抽都抽不出來。

喉結不動聲色一滾:“腿拿開。”

路瓊笑盈盈搖頭:“不要。”

陸明霁保持冷靜:“你要幹什麽?”

“我不幹什麽,我就是想說,要是我有什麽地方做的不好你及時指出來,我改。”

“你現在就做的不好。”

“那你多包容一下。”路瓊還在左搖右晃着他的腿:“這一點我不想改。”

陸明霁就知道她會耍無賴,不再廢話,空閑的那只手伸到桌底,按住路瓊一只膝蓋,掙脫她的禁锢,雙腿交疊躲到一邊,以防她再偷襲。

繼續淡定地玩手機。

路瓊托着腮瞅他,視線從他頭發游移到他嘴唇,猶如實質。

片刻後,她挑眉:“陸明霁。”

陸明霁不理她,她說不出什麽好話來。

路瓊依然不怕死的撩撥:“你耳朵好紅。”

陸明霁漠然的目光筆直沖向她:“再多說一個字,你就自己吃飯。”

路瓊這才适可而止。

蔬菜串煮沸時間短,下鍋三四分鐘就能吃,路瓊忙活一天,體力早就消耗殆盡,吃飯時難得老實,沒再講閑話招惹陸明霁。

她吃飯速度快,吃相倒不賴,相比之下,陸明霁就慢條斯理得多。

說實話,陸明霁是看不上這種地攤小吃的,他嫌衛生不達标,更沒有吃慣山珍海味就要換換口味去吃清粥小菜的愛好,或許是等路瓊太久也餓得不行,或許是路瓊大快朵頤的樣子帶動他胃口大開,以往在店外多看一眼招牌都嫌棄的串串他竟吃不少。

陸明霁常接觸的女性就他奶奶、他媽、谷蘊檸。

這三人一個比一個注重身材管理,奶奶上了年紀歲數大了才松懈下來,想吃什麽吃什麽;他媽不吃主食,蔬菜也要分好種類定量進食,調味還很清淡;谷蘊檸最離譜,有時候一天只喝一杯咖啡就能續命。

路瓊作為他接觸的第四位異性,最為特別,最能吃。

陸明霁感到稀奇,偷偷觀察着她,不知不覺就給自己吃撐。

吃完在前臺結賬,陸明霁掃碼。

雖說是路瓊請客約他,但是在陸明霁從小接收到的教育理念裏,和女生一起吃飯男生結賬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工作後的商務宴請另當別論。

路瓊來不及攔他,走出串串店,她把錢轉給陸明霁:“說好我請客的。”

陸明霁拒收:“我沒有讓女生付款的習慣。”

路瓊探聽消息:“你之前和其他女生吃飯也一樣嗎?”

陸明霁嘴快:“我沒和別的女生單獨吃過飯。”

“……哦。”

“……”

店裏空調暖氣足,路瓊又吃的辣鍋,熱出一身汗,冷風一吹還挺舒服,她愉悅地翹着嘴角。

不知道第幾次瞄到她礙眼的表情,陸明霁忍無可忍:“你笑什麽?”

路瓊這次沒有再火上澆油,裝起乖:“沒笑什麽。”

陸明霁狠瞪她一眼,加快腳步甩開她。

路瓊追上去,抓他手,明知故問:“又鬧什麽脾氣?”

陸明霁扯掉她,手揣兜裏:“你說什麽夢話。”

路瓊改變策略,挽他胳膊,在他有所動作之前放話:“你再甩我我就親你。”

路瓊給陸明霁的印象能用膽大妄為一詞來形容,沒有什麽是她不敢幹的,陸明霁還真不敢賭她這番威脅的真假。

不情不願地由她拽着。

路瓊有分寸,她就是喜歡逗陸明霁,看他炸毛跳腳又對她無可奈何的樣子。

挽了他一小會兒,走到街口她就松開他。

地鐵還沒停運,可少爺不會屈尊降貴坐地鐵,回校只得打車。

反正是他花錢,路瓊樂得享受。

京大沒有門禁,但宿舍樓有,十一點鐘準時落鎖不允許進出,這個點校外那條街都是往回趕的人,司機不好把車開進去,就停在最近的道口。

路瓊和陸明霁要步行一段。

金黃落葉零零散散鋪在地面,腳踩上去發出清脆聲響。

走到一半,路瓊問出與昨晚同一時刻同樣的問題:“明天你有安排嗎?”

陸明霁直截了當:“沒空,別想,我不會再答應你。”

路瓊沒想着再約他,明天她上午上班,下午要去敬老院參加一個愛心公益活動。

她把行程報備給陸明霁。

後者滿不在乎,自然垂在腿邊的手毫無章法地敲打着手機:“跟我有什麽關系。”

路瓊不深究他是口是心非還是心口如一,她只表達她的想法和感受:“總之我今天很開心,謝謝你陪我過生日。”

“生日?”陸明霁算算年齡:“十八歲?”

路瓊嗯一聲:“十八歲。”

“你要我陪你過生日你還遲到那麽久?”陸明霁耿耿于懷,還有種被輕視的憤怒,生日邀請至少要提前一天發出,以便被邀請者規劃行程,臨時告知是種非常不禮貌的行為:“你請其他人也這麽不走心?”

主動約他遲到兩個小時、十八歲生日就請他吃串串香。

陸明霁不是不接受區別對待,但他必須是被偏向的一方。

路瓊被他劈頭蓋臉地責問弄得稀裏糊塗:“我沒請其他人,我就告訴了你一個。”

陸明霁當路瓊在哄騙他:“你這張嘴能值點錢嗎?”

他又不是沒有分辨能力的小屁孩,講兩句好話他就會暈頭轉向?

“我沒騙你,我沒怎麽過過生日。”路瓊坦露無傷大雅的實情:“其實我不确定今天是不是我生日,我媽不記得我具體的出生日期,今天是我外婆當初給我上戶口的日子。”

她媽當年因為一個男人離家出走,和小老太太決裂,兩年後帶着兩個月大的她狼狽回家,外婆問她媽她什麽時候出生的,她媽渾渾噩噩的連月份都答不出,小老太太便自作主張給她定下一個新的出生日期,每年到這一天,小老太太給她下一碗面再煮兩個雞蛋就算慶生。

真相超出陸明霁的認知,他才點燃的怒火還沒擴大就兜頭澆下一盆冷水,啞口無言。

自他有記憶以來,他媽的每一個生日他爸都會大張旗鼓為其慶祝,他每年的生日排場略遜色于他媽,那也是呼朋引伴,收到的禮物堆成山,拆都拆不完。

去年他成人禮,更是盛況空前。

包機帶着彭靖馳他們去大溪地嗨了一整周,他爸給他的那張副卡險些刷爆,吓得他爸以為他染上什麽不良嗜好,打電話一頓逼問。

所以在他看來,慶生是每一年當中的頭等大事,所有佳節加起來都沒有過生日重要。

其他節日是大家一起快樂,而生日獨屬于自己,意義非同凡響。

像路瓊這樣随便約個人吃頓飯就算慶生,還能慶得開心,陸明霁不能理解。

兜裏手機連續振動,路瓊解鎖察看,是輔導員的消息,明天的公益活動臨時通知更換地點,活動內容也有所調整,顧不得鬧脾氣的陸明霁,先處理起正事。

陸明霁也沉默着,心緒翻湧。

快要到校門口,路瓊還沒解決完事情,陸明霁拽住她挎包一角,攔停她。

路瓊不知就裏:“怎麽了?”

陸明霁指着便利店角落一處座位:“去那等我。”

說完,他朝便利店走。

路瓊目送他進t去,猜測他應該是記起有東西要買,用不着多長時間,就站在原地等他。

幾分鐘後,陸明霁提着東西出來,見路瓊一動不動傻站在那裏埋頭捧着手機,旁邊有人打鬧着撞到她她也不知道躲。

走過去把她拉到背風處,嘴巴不忘奚落她:“我看你不光下肢沒發育好,小腦發育也不健全,別人撞你你還跟他道歉。”

【好的收到「敬禮jpg.」】

給完輔導員答複,路瓊收起手機:“服務員當久了,條件反射。”

到緊挨着便利店側門的那一張桌子處停下,陸明霁一擡手,桌上就多出一個白色奶油蛋糕,四寸大,最普通的那種甜品款式,只有頂面七顆鮮紅欲滴的草莓還算亮眼。

陸明霁解開透明包裝盒,蛋糕不由分說塞給路瓊:“我沒見過比你活的還粗糙不走心的人,便利店最後一個,沒得挑。”

噠一聲,他不知從哪變出一個打火機,點着:“蠟燭也沒有,你就這麽湊合下吧。”

他一手握打火機,一手呈半蜷狀護着火苗不被風吹滅:“許個願吧,過生日一定要吃蛋糕許願的。”

橙紅色的火焰在風中搖曳,照亮在他們中間,跳躍在她和他眼底,路瓊捧着巴掌大的蛋糕,望着陸明霁被火苗映射成暖色調的臉,他還是那副老樣子,驕橫跋扈,目中無人。

仿佛所做這一切不過是突發善心的施舍。

陸明霁也是這麽想的,他不過是一時可憐路瓊,并不認為自己的心軟是對路瓊生出別樣情愫,相識時間太短,了解不夠詳細等等客觀原因使然,彼時的路瓊還不足以令他心動。

例如他爺爺奶奶相濡以沫一輩子的前提是在創業困難時同舟共濟,他爸媽情比金堅的基礎是青梅竹馬幾十年。

而他和路瓊之間,還什麽都沒有。

直到很久後陸明霁恍然大悟,有的人一出現,所有既定的規則便不再是規則,都可以為她而消除。

“陸明霁。”路瓊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叫他:“你看我。”

陸明霁穩住陣腳,掀起眼皮,醜話說在前頭:“許願只是過生日必備流程,我沒說要幫你實現,也沒義務。”

路瓊不管他的勸告,像是要把他此刻模樣刻進心裏去那般深看他:“我希望以後每一年生日,陸明霁都能陪我一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