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讓我覺得無力失敗。可是你與我是不同的,我不能太自私,你還年輕,是春天剛剛盛放的嬌嫩的花朵,一切都是那麽美好,生命的魅力剛剛開始展現,你有選擇的權利,我對你來說,也許并不是最好的選擇。”
“我來英國,并非要一定找你。我只是想看看你,看什麽,我很難說清。我問自己,如果你過得很好,有了新的伴侶,我應該高興嗎?我很難大度坦然地說高興。但是如果你過得不好,我又能帶你走嗎?你未必還能接受我。可是饒是這樣,可我還是來了,我非做不可。”
我漸漸緩了哭泣,夜空高而深邃,顧長熙的聲音就在耳邊,那麽遠又那麽近:“我去過你現在的學校,我有一個朋友在那裏任職,我看過你現在的作品。他跟我聊起你的近況。我曾不下十次,在那個街角處,點着一根煙,看你匆匆過馬路,風吹起你的發絲,它飛揚地那麽自由。我路過你住的地方,看到你在露臺上洗了衣服,慢條不紊地将它們晾起來。當然,我也看到許峰進入了你的生活……”
顧長熙停住了聲,輕輕地撫上我的頭發,可是我能想象,他的眉頭一定是緊緊皺着的,那裏積聚着巨大的痛苦。當他再次開口時,聲音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我說這些,并不是要博得你的同情。我不是一個情商高的人,我不善于表達,一開口就傷害了你。可是我怎麽舍得你走呢?那些話,我說完就後悔了。沒有人明白我有多害怕你離開。特別是當我發現那個蛋糕,腦袋轟一下就炸開了,我追出來,生怕再晚一秒你又會不見了。可如果你不見了,我真不知……你不見了,我上哪裏去找呢?世界那麽大,可是你卻只有一個,弄丢了,我上哪兒去找一個你?”
我本已停止了哭泣,可聽到這些話,眼淚又不能自己地流出來了。
我沒想到顧長熙一口氣說了這多。
以前在學校,他在課堂上可以侃侃而談;可私底下對待學生,和藹可親話卻不多。
有一點點疏離,有一點點神秘,即便是後來我和他私下有了交際,他對我來說,也是有距離的。
董白白說他是“谪仙”一般的人物,高高在上,我們只能仰望。
可是剛剛,他卻對我說了這麽多,這些話,剖心剖腹,真切直白坦誠,讓我心也情不自禁地揪起來了。
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顧長熙會對我說這樣的話。當我愛情還在卑微的爬行時,我不敢奢想;當我的愛情撥開雲霧,我覺得這已經不重要。
我也會有少女的粉色幻想,會憧憬我愛的人,在月圓之夜的櫻花樹下,和我說着動情浪漫的情話。可剛剛那番話,不是甜言蜜語,也不是海誓山盟,那番話,那麽自然那麽真實,樸實無華卻比任何語言都刻苦銘心。
眼淚流到嘴角,有種心碎的甜蜜。
原來,我們彼此都那麽害怕對方的離開。
我胸腔有一處酸脹得要命,一時感情難捺,哽咽道:“我并沒有想着要走,我……我只是出去了。今天……我、你生日,我只是想給一個驚喜……你怎麽能那樣對我,從來沒有這麽人這樣對待我,可是你,你卻這樣做了……”說着說着,又忍不住抖着肩膀抽泣起來
“是我不對。”他的聲音帶着胸腔的共鳴。
“我是病人,耳朵還沒好,你居然朝我大吼大叫。”我的委屈忽然翻了倍。
“我以後再也不會了。”他自責。
“你還叫我滾,你上午和我說‘家’,晚上就把我趕出來,你……你……”
“我錯了。沒有下次了。”他保證。
“你生日還有那麽多人給你發短信,全是酸溜溜的女性。”我也不知為何我會說這個。
“我都删了。”
我哭得滿臉是淚,索性把鼻涕眼淚全蹭在他胸前:“冷死了……”
“回去吧?別凍壞了。”他心疼地道。
“為什麽要聽你的?暴君。”
“是,都是我的錯,先回去吧,以後都聽你的。”
“我……我走不動了。”夜晚室外溫差極低,我的腳,不知不覺已經凍僵了。
也許是匆忙,顧長熙出來時也沒有穿大衣。他脫□上僅有的一件毛衣,套在我身上,往前蹲□子,示意我:“我背你。”
我有些猶豫。
“來。”他扭頭,雪地裏的光映在他的側臉,有種聖潔的柔和。
我依言蹭到他的背上,伸過手臂,把整個人都依附到他寬厚有力的背上。
我覺得自己好像一顆植物,從今往後,這個肩背就是我可以紮根生長的土地。
他緩緩起身,讓我錯覺,他背起的不是小小的我,而是整個世界。
皮靴走在雪地裏,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
“累麽?”我問。
“不累。”他微微側頭。
我把頭埋到他的頸窩,那裏有我魂牽夢繞的氣息。
“生日快樂。”我道。
顧長熙的步子頓了一下,偏頭笑着:“謝謝。”
“我今天去許峰那裏,其實就想找他借點錢,給你買生日禮物。”
“我在餐桌上放了鑰匙和錢,怕你有急用,你都沒有看見?”
我低聲道:“沒有。”
顧長熙淺淺嘆息一聲。
“昨天你給我短信是做什麽?”在醫院時,顧長熙曾問我有沒有看到短信。
“說來你也許不信,那天我左眼跳得特別厲害,心緒不寧,就給你發了個短信,确認你的安全。”他說着,耳根卻染上一層淡紅。
“是嗎,”我心下感動,感慨道,“也許我們真的有感應。”
顧長熙也輕輕地“嗯”了聲。
“你生日很特別,11月22日,光棍和情侶的組合。”我打趣他。
他也笑,道:“幸虧不再是孤家寡人。”
我有點臉紅,錯開話題:“下午你去哪裏了?”
他走了幾步,才回答:“我去了趟醫院。”
“醫院?”我驚訝。
“是的。”走進門廳,他把我放下來,凝視着我的臉,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可一直在等待時機。”
“怎麽了?”我有點緊張。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幫我順了順耳邊的頭發,開口:“還記得上次我說帶你去見個人麽?”
我點點頭,握住他手,想給他力量。
“她現在情況很不好,我想帶你去看看她。”
“她是誰?”
“我母親。”顧長熙的眼裏蒙着一層情緒,“但情況可能跟你想的不一樣。”
76煉愛
“怎麽了?”我輕扯他的衣角問,“她生病了嗎?”
顧長熙伸手摁兩了電梯指示燈,嘆息般地嗯了聲。
“那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我早就應該去看她。”
顧長熙轉過頭來,摸摸我的腦袋,無聲地看着我,似有千言萬語但又無從開口。我想,顧長熙也許還有顧慮,他來了很久,但一直未與我相認,即便是相認,也是今晚才把話說開。自然是沒有理由帶我去看她的母親。
不過我也有些奇怪,我對顧長熙的家庭少有了解,以前在學校聽白白她們八卦顧長熙家庭條件十分不錯,像是當官的。但是依照我與他的接觸,他幾乎并沒有表現出一點這方面的信息,穿衣着裝都是很自然大衆,開的車是雪福來,B市的房子也還是老舊的沒有電梯的板房。
他的舉手投足言談舉止和在物質方面的表現,毫無世家子弟的樣子,倒很像是來自三代清貧的書香門第。
我忽然又想起在出國前夕,我和他在醫院有過一次争執,他提起過他父母離異,父親已有新的家庭,母親身體不好。只是當時我已無心這些,也沒有再問。
如此想來,我的心有些隐隐作痛,繼而一陣唏噓。
我的家庭和他的,竟有些相似。
也許,這些相似,是他最初留意到我的原因,也是我冥冥中向他靠近的引力。
電梯在上升。我低頭去看他的手,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握住你的時候有暖暖的感覺。我的手不大,手指也不長,不像男性的富有力量,也不是什麽纖纖蔥根,但指頭圓潤,膚色健康。我默默地伸出去,把手放進他的自然卷曲的手心,穿過他的指縫,十指交叉,然後慢慢握緊。
顧長熙有些詫異,轉過頭來看我,四目相對的瞬間,似乎明白了什麽,但也無須再說。
“阿姨患了什麽病?”我問。
“抑郁症,很久了。”他道。
“怎麽……”我暗暗一驚。
“我的母親大我父親三歲,他們是自由戀愛,來自同一所大學同一個專業。我十六歲的時候,忽然有了個弟弟,但卻不是母親的。”顧長熙說着,忽然哂笑一下,笑容十分苦澀,頓了頓,才道,“母親受到很大的打擊,那時候,精神便有了些問題,但誰也沒有注意到。”
“她一定很傷心。”我看着他。
“她很愛我父親。可那時我也不懂,徒有一身血氣方剛。”顧長熙說得很平靜。但我明白,這種事對于誰來說,都是晴天霹靂,況且還是在那麽敏感的年紀,徒有憤怒,卻不得要領。
經歷一定太痛,說起來才會如此雲淡風輕。
我心下黯然,問:“所以他們離婚了?你當年準備出國,後來放棄,是因為這個事情嗎?”
顧長熙只回答了一句:“沒有。”
“什麽沒有?”
“他們沒有離婚。一直分居,拖了好幾年。”
“為什麽?”這樣的事,還能忍?
“我父母都在政府工作,顧及影響,沒有宣揚。父親那時正值職位變動,母親也還對家庭抱有希望,就一直拖着。可是只過了一年,母親的精神已經出現了明顯的問題。”
“所以……本來你是準備出國念書的,後來放棄了。”
“是的。”顧長熙依舊很平靜地答道。我心裏忽然很難受,愣愣地看着他。
我明白這種感受。當得知我父親再婚有了程多多時,我躲在家裏哭了一個下午,而那時,我的父母已經離婚。雖然這在成人世界是無可厚非的,但孩子在感情上還是非常難以接受。而這樣的事發生在顧長熙身上時,不但改變了他的家庭,還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就好像,時光在這裏,生生轉角了九十度。
叮咚一聲,電梯到了,門打開,但我們誰也沒有動。
就在電梯又要合上時,顧長熙伸出一只手攔住。門再次打開。顧長熙牽着我走出去。
“我上大學第二年,母親已經沒有繼續工作,去了專門的療養院。沒過多久,她與父親離婚。大約過了一年,父親再婚,我的弟弟,終于有了完整的家庭。母親病情時好時壞。或許是想補救,父親咨詢了醫生,送母親到英國休養。”
“從那個時候起,母親再也沒有回過國,我也再沒有見過他。”
說完這些,樓梯間的燈很應景地滅了。周遭頓時黯淡下去,遠處的萬家燈火影影綽綽,看似熱鬧卻隔了很遠。只有窗前月亮灑進來一片冰涼的清輝。
我握緊顧長熙的手,停住腳步,很小心很輕聲地問:“你恨他嗎?”
沉默了一陣,顧長熙道:“十六歲時,他分了一半的愛給我,十六歲後,我也只能還他一半。剩下的,只能用責任和義務來填補。”
我的眼睛有些濕潤,一時說不出話來。朦胧中我看不清顧長熙的神情,只覺得那雙眼睛在黑暗中仍是沉寂安定,雲淡風輕後面藏着光輝的力量,沉澱着歲月洗禮後凝固的舍利子。
進屋後,我換了拖鞋,顧長熙去廚房熬姜湯。我看着他的背影,心裏想,還有一半的愛,我來補。
夜裏,我睜着眼睛在床上,睡不着。
我聽見隔壁的房間有響動,像是顧長熙起來喝了杯水,然後屋裏又沒有聲音了。
我披了衣服慢慢起身,走到顧長熙的門前。門半開着,裏面黑洞洞的,床上隐約有個人影。
我站了一會兒,又蹑手蹑腳地回躺到自己被窩。
剛睡下,聽見隔壁房間傳來一聲低低地輕喚,像是不确定:“程寧?”
我沒有應聲。過了會兒,有輕輕的腳步傳來,停在我的門口,我佯裝睡着閉着眼睛。腳步聲走到床前,停了很久,像是在細細端詳,顧長熙伸出手撥開我額前的碎發,幫我掖了掖被子。
他的鼻息灑在我臉上,像是很近很近,然後他直起身,準備離去。
我抓住他的手,眼睛仍是閉着:“你睡不着?”
顧長熙停住,回握着我,反問:“怎麽了?”
我睜眼真切切地看着他:“明天我們去看看她。”
顧長熙稍愣,勾勾嘴角:“好的。別擔心。”
我怕他沒明白,又笨拙地道:“你還有我。”
顧長熙又笑了,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上帝有個天平,生命中有失去,必然會回饋一份美好。”
聽了這話,我也傻傻地望着他笑。
顧長熙靜坐片刻,忽然緩緩地道:“還有一件事,我不想再瞞你。”
“什麽?”
“我母親到英國修養,是因為一件事情加重了病情。”顧長熙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和我有關?”我直覺地問。
顧長熙不置可否,默了兩秒,道:“和程玲有關。”說完他又看着我的眼睛。
我的心突突跳起來:“……怎麽……你說吧。”
顧長熙握了握我的手,道:“程玲死于車禍,而肇事者是我母親。”
我瞪大了眼睛。
顧長熙的看向窗外,聲音飄渺而喑啞,“那日母親與父親發生了争吵,情緒失控,驅車離開。我第一次帶程玲回家,她去馬路對面給我母親買禮物,再沒有回來。”
“當時,我就站在馬路對面。”
我深吸一口氣,一時不能消化剛剛他說的。
我只知道程玲死于車禍,卻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居然是這樣。
我一咕嚕爬坐起來,痛楚和狼狽無聲無息地在顧長熙眼底浮現,我忽然明白了他之前所有的猶豫、遲疑和顧慮。
“事情發生後,她因精神問題免于刑罰,父親動用關系将她送到英國。我一度消沉,不願意聯系任何人。正值學校有名額,我交換去了賓大。那兩年,她清醒的時候不願意見我,犯病的時候又不停地問兒子什麽時候帶女朋友來。我很痛苦。對愛情和家庭持有了悲觀的看法。” 顧長熙的語氣平淡到了極致,好像在說一件根本無關的事,我的心卻像針紮般顫抖起來。
“我沒有辦法責怪去誰,整個事件是一個死結,母親的病因父親起,程鈴的死因母親起,一環扣一環,但他們都是我至親至愛的人。如果那天我沒有帶程玲回去,如果我從來沒有認識她,那麽一個美好的生命就不會這樣逝去,另外一個家庭也不會就受到永遠無法治愈的傷害。我甚至認為,這就是現世報,父債子償,我的父親背叛了他的妻子,那麽我就不配擁有愛人。”
我心中一動,伸出雙臂穿過他的肋下,顫聲道:“不,不是的,我知道,不是這樣的……”
“不,你不知道。”顧長熙道,“我後來遇到了你。那個雨夜,我悶着頭在雨裏穿梭,你從背後叫住了我,我轉過頭,雨簾重重,你打着傘站在昏黃的路燈下,歪頭笑問我要不要一起,眼睛好似兩道彎彎的月牙。一瞬間,我有種被電擊的感覺,在黑暗的雨夜裏,我忽然就想到一首毫不相關的歌。”
“什麽歌?”
顧長熙沒有回答,在我耳邊輕輕哼唱起來:“You’re my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 You make me happy when skies are grey……”
他的聲音低沉舒緩,每一個單詞都落在我的心上,蕩起層層漣漪。我的眼睛又悄然濕潤,半晌卻嗔怪地道:“那是第一次見面,怎麽可能……”
“是啊,”顧長熙喟嘆道,“可是感情就是這樣微妙奇怪。你就像一束溫暖的陽光,投射到我陰暗見不得光的心靈暗角。你總是那麽愛笑,開心時笑,說話時笑,連論文沒過都還能沒心沒肺地笑,仿佛天大的事情也阻擋不了你的笑容。和你在一起,我忽然覺得生活又充滿意思。我常常覺得自己被關在在一個高而窄的地牢,四周是銅牆鐵壁,只在朝南的地方有扇一尺見方的高窗,你就是中午時分能照進來的,我僅有的一抹陽光……”
他這樣說着,把我說得如此之好,而我卻覺得心底像是有一道溫涼的水哀婉地流過。我不忍心再聽下去,打斷他:“不要再說了。”
“不,我還是要說出去來。這些事,我不是有意要瞞你,只是我的內心蒼白懦弱、膽小又自卑,不知該如何面對你。”
聽到這,我的心裏酸楚無比,眼淚無聲的落在他的肩頭,喃喃地重複:“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
作者有話要說:補齊了。
77煉愛
療養院在城郊。
熄了火,車廂裏有片刻安靜,我一路的忐忑更顯突兀。顧長熙握了我的手,柔聲道:“我母親一定會喜歡你,不用擔心。”
我點點頭,心裏還是不安,問:“有什麽要避諱的嗎?”
顧長熙想了一陣,道:“我們會先去咨詢醫生,看看她今天的情況。她——不是很穩定,有時候像只是遺忘了某些事的常人,有時候又異常敏感。她的思維還停留在幾年前的車禍,之後幾年她接觸很少的人和事,用了藥物治療後,她的記憶力也不如以前,大概只知道我畢業後在做什麽。所以,我們最好——不要提及你的名字。對不起,你能明白嗎?”最後幾個字,他說得很猶豫。
我心下了然,事情說開了就沒有什麽再需隐瞞。我反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語氣真誠而大度:“我都理解,沒什麽對不起的。”
顧長熙母親住在三樓的一個單人間。療養院是一個U型的建築,中間有一塊兒美麗的花園。護工幫我們推開房門的時候,陽光從窗戶洩了一地。
有個極其優美的背影靠在臨床的座椅上,本是在看書,聞聲轉了過來。
“媽。”顧長熙拉着我的手,走上前去。
婦人看清來人,臉上露出柔和的表情,起身微笑:“長熙。”
我聽見顧長熙在耳邊幾乎微不可聞地松了口氣。
顧長熙的母親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看到她的母親,我就明白了遺傳的力量:顧長熙的五官很大部分來自她母親,比如大而深的雙眼皮,高挺的鼻梁,單薄的嘴唇。她背對着光,露出的脖頸修長,雖皮膚不似二八少女般光潔細膩,但仍有天鵝般優美的弧度。她并沒有穿藍白條的病服,只穿着一件極為素雅的淺色長裙,氣質和風華像極了從民國時代走出來的女性。
窗外來帶一點風拂起她的一角衣裙,我這才注意到她整個人都很消瘦,臉上也沒有什麽血色,眉間隐約藏着淡淡的愁緒。但是她整個人的優雅而高貴,看着顧長熙的眼神溫柔慈祥,壓根和憂郁症搭不上關系。
“你怎麽來了?不跟你說……”她放下手中的書,朝我們走來,目光落到我身上,笑容微斂,略有疑惑:“這是?”
“這是……”
“阿姨您好,”我和顧長熙同時開口,他住了聲,我面露微笑繼續道:“阿姨,我,我是顧長熙的朋友,我叫……顧寧。”
剛說完,我就感到有一道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看向顧長熙,訝異在他眼中一閃而過。他表情并無太大變化,手上卻緊緊地握住了我。
我俏皮地朝他一笑。
“原來是長熙的朋友,”顧長熙的母親目光了然,嘴角勾起,右邊臉頰出現一個酒窩,“早就讓長熙帶來給我看看,他卻捂着不肯,今天終于算是見到了。”
我面色一紅,道:“是我不好,應早些來看阿姨。”
顧長熙牽着我走過去,我這才發現他另一只手上憑空多了一袋東西,疑惑時顧長熙輕輕将袋子放置一旁,輕言提醒道:“媽,小寧給你買了點東西。”
我有些窘然,我來之前根本沒想過這一茬,東西自然都是顧長熙買的。但是這也不能全怪我,畢竟,見婆婆這事兒我也是頭一次,沒經驗嘛。
她端詳着我,笑意漸深,走到床邊的沙發:“來坐,別傻站着。你們來看我我已很高興,下次別再買東西了。”我以為她只是客氣說說,卻發現她眼神真誠而慈愛,并非寒暄客套,湧到嘴邊寒暄之詞吞了下去,笑着點了點頭。
那天顧長熙母親的情況很好,拉着我的手,像任何一個賢良長者,也像任何一位普通母親,和我們聊了許久。她問了我怎麽會在英國,我告訴她是在英國念研究生。又問到我和顧長熙是如何相識,我紅着臉磕磕巴巴地看向顧長熙,顧長熙輕咳一聲,老老實實地道:“我們在同一所大學認識。”
這個答案沒有錯,可真是又巧妙又隐晦。
誰知她母親看了眼我,極快就反映了過來,歡快地笑了兩聲,挪揄顧長熙:“你這個老師教的也太多太久了點吧。”
顧長熙握着我的手,目光坦然嘴邊含笑:“為保證教育質量,只能弘揚犧牲精神,實行終身制。”
我的臉刷一下就紅了。
聊到後面,顧長熙的母親漸顯疲憊之色,正當我考慮要不要離去之時,她忽然對顧長熙道:“長熙,你去幫我問問DR. Smiths,看看最近有什麽新到的适合我的藥。”
顧長熙聞言起身,我忽然意識到他母親是要刻意支開他,他知會地輕撫我的手,讓我心安,然後出了門。
“真不好意思,小寧,”顧長熙走後,他母親忽然柔聲道,“讓你在這樣的場合來看我。”
“沒有,阿姨,您不必這樣說。”我忙道。
“長熙肯定把我們家的情況都告訴你了吧。”她的眼睛大而溫柔,因為瘦,所以顯得格外有神。
我點點頭。
“長熙……”她低低一聲,卻是沉沉一嘆,深吸一口氣,“這麽多年了,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沒有身在其中的人,是不會有那麽深切的感受的。家裏的事情,影響了長熙的一生,每次想起那些往事,我這做母親的,心中是無邊無際的悔恨和遺憾,仿佛如刀割一般。思至此,我便想,哪怕是長熙恨我們一輩子,也是我們應得的。”
“阿姨,您別這麽說,”我忙打斷她,“長、長熙他,并沒有這樣想,他從來沒有恨過你們。”
“小寧,你信命麽?”
“命?”
“是的,說來好笑。我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卻曾經一度在沉浸在宿命論裏。在痛苦得不得解脫的時候,我甚至對長熙說,這樣的家庭,這樣的親情,這樣的結局,都是你的命運,沒有辦法擺脫,你只能接受。我把他當做了垃圾桶,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部一股腦地朝他發洩。”
我錯愕,顧長熙并沒有跟我提及過。
“後來我才知道,他在美國的時候,過得非常痛苦,每當堅持不下去他就用刀片在自己的身體上留下一道痕跡,仿佛這樣才能蓋過心裏的痛。”她的眼中已經有了瑩瑩淚光。
我知道有的人精神壓力太大,會采取自殘的方式來發洩;我也聽顧長熙提起過他在美國的那段時光,卻全然沒有想到他居然會這樣對自己。
“跟阿姨說說,”他的母親殷切地看着我,笑中含淚,“我一直都呆在英國,不知道他在國內當老師的時候,是怎麽樣的情形。”
我想了想,什麽樣的情形?說來慚愧,我并沒上過他幾堂課,只回憶邊道:“他很好,教書很認真,待學生很真誠,連別的專業的學生都會來聽他的課……有一次同學們因為通宵熬了夜,他居然給大家放假回去補眠,還送了大家瑞士的巧克力……”想到這裏,我的語氣不自覺的流露出崇拜之情,“他被同學們私下譽為學院的‘鎮院之寶’,他的還有粉絲,叫做‘西施’……總之,他很熱愛教育,熱愛學生,很受學生歡迎,特別是女學生……”
說着說着,他的母親眼裏露出欣慰而驕傲的神情,嘴角自然而然地上翹,而我說到最後,卻有些難受起來。
因為他現在已經離開那裏了。
“真好。”顧長熙的母親忍不住感嘆,“聽你描述,我已覺得很好。可是,小寧,無論他在外人面前如何優秀,如何成熟,如何運籌帷幄,可在我眼裏,他仍只是我的孩子。做母親的,唯一只願自己的孩子平安快樂。”
“阿姨現在時常處于渾渾噩噩的狀态,腦子也不甚清醒,但是饒是我這昏頭的老太婆,也能看得出長熙對你的愛護和真誠,他的情感世界并不豐富,但……但已經足夠坎坷,”她無聲捂上我的手,有一絲冰涼,“你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你能明白阿姨我一個做母親的心麽?”
我想,她支開顧長熙,最想問的就是這句話吧。可我聽起來,心裏卻竟有些感動,甚至夾雜着悲傷和蒼涼。我并不是要做一個承諾,這年頭,承諾已經廉價得不堪一提;我也無須做什麽保證,因為越是保不住的東西才會越需要一個保證,我只需要順從自己的心意,于是我抽出一支手按在她冰涼的手背上,看着她略帶疲憊的眼睛,溫言道:“阿姨,我理解您的心。之前我也有過顧慮、遲疑和放棄,但到最後,終将還是說服不了自己的心。我和長熙做的,不過都是順從自己的心意。如果這也算是宿命,我樂于接受。”
剛出療養院沒幾步,顧長熙忽然轉身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我措不及防,感受到他在耳邊的氣息:“謝謝你。”
我一愣,試圖推開他,笑道,“你怎麽老謝我,我都聽膩了。”
他沒動,道:“我母親讓我出去時,我其實就在門後。”
“哈,”我明白他的心意,忍不住拍他一下,故意嗔怪道,“我和你母親之間的談話你也敢偷聽!”
“小寧。”他忽然喚我。
“嗯?”
“小寧。”
“怎麽?”
“叫我。”
“?”
“叫我名字。”
“顧……長熙……”
“不對。”他堅持起來。
“長熙。”我輕輕地喚着,舌頭與口腔碰觸。
風低低地吹着雲從我們頭頂飄過。
這一次,我倆都沒再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尾聲。
哦也~這個超級大慢文終于要結束了。
78煉愛
☆、煉愛
日子以一種全新的姿态回到了正軌。
後來我才知道,現在我們住的這套房子,是顧長熙父親早年為她母親置辦的。目的當然很明顯,為了彌補心中的歉疚。但顧長熙幾乎不會和他父親聯系,在物質方面從來沒有往來,更不會利用他父親的職務為自己謀得名利,在國內的時候,兩人在同一個城市卻從不見面,只有在春節的時候,打電話寒暄兩句。
僅此而已。
他跟我說過他父親的名字和工作單位,但我一向對政治不敏感,也沒挂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我窩在家裏看新聞,國內一個全國性會議上出現了一個人物特寫,名字似曾相識,看着看着忽然覺得那神情和面容也極為熟悉,我恍然大悟如夢初醒,再留意了下職務,簡直要驚掉下巴。
等晚上顧長熙回來的時候,我看着他脫了外套、換了拖鞋,走過來随意端起一杯水喝,也不介意是不是我喝過的杯子,頓覺得還是這樣才好,這樣的人才真實,有的東西離我這尋常百姓家成長起來的孩子太遙遠。我害怕高處不勝寒。
晚上,我坐在客廳地毯上上網。
我的QQ 用得不勤,今天上線上面居然在線好友頗多。
我看白白的頭像亮着,便戳了戳她:白白。
很快有了回複:誰?
我:我啊,程寧啊。
白白:騙子去死!死全家!
我:……我不是騙子,真是如假包換的程寧。
白白:一句話證明你的身份。
我很無語,想了想:第一次和你洗澡,發現你左邊屁股上有一顆指甲殼大小的胎記。
這句話打過去之後,那邊很久沒有動靜,我看了看,聊天的人是白白不錯,怎麽沒動靜呢?
我:在?
我:不信?那除了這個,你還跟我說過你高中時穿了一件特別中意的裙子,在你喜歡的男生面前走來走去,後來那個男生淡定地告訴你,裙子穿反了……
這條消息剛發出去,那邊就來了一長串刷屏般的消息。
白白:程寧你這個狼心狗肺沒心沒肺不五講四美三熱愛的叛國賊出國之前還說好了要每周一封郵件每月一通電話的你這個欺師滅祖忘恩負義的家夥一投奔資本主義國家就全然忘了社會主義國家裏的親人朋友什麽屁電話什麽屁郵件全都沒有我給你發郵件你回過兩次寥寥數語後來再無消息我還以為你死在大英帝國了我還以為我們寝室當初只住了三個人有個叫程寧人是我大學四年一個人的YY!
我看着這一片黑壓壓的文字,用了那麽多成語,中間沒有一個标點符號,全然一副古文的書寫模式。我認識她這麽久都不知道原來她這麽有文學修養,全文只在最後用一個感嘆號四兩撥千斤地戛然而止。
即便是相隔萬裏,我也能充分能感覺到董白白同學在大洋彼岸的潑婦般的心情,我下意識地抹了抹自己的臉,好像覺得臉上已經被噴滿了口水。
這孩子也真是,這麽長的語句都不用标點,考慮過标點符號的感受嗎……
我很賣乖地打字:我錯了,白白。
董白白同學很冷漠:無事不登三寶殿,貴人找我有何貴幹?
我知道白白還在生氣,讨好她:想你了,愛死你這個調調了。
白白:你丫就是欠抽。
我發了個撅起屁股的小人過去:請君享用。
白白回了我一坨屎。
我開心地笑出了聲,對她發起視頻聊天的邀請。
白白除了臉變圓了,眼睛變小了,嘴唇變厚了,沒啥太大變化。但我肯定不會這麽直接地告訴她,我笑嘻嘻地說了句:“看得出研究生生活很滋潤啊。”
白白非常不屑地“切”了一聲,翻了白眼,開始大倒苦水,聲淚俱下地哭訴被導師壓榨的各種苦逼。很久不見,我倆的話簡直就像開了閘的洪水,豈能用一個“滔滔不絕”來形容。
說到學院老師的時候,白白稍微停頓了一下,有點不經意又有些小心地問:“你知道顧老師嗎?”
“啊?”我毫無準備。
“咱們畢業不久,他就回學校來辭職了。”
雖然已經知道,可是再次聽說,我還是低下了頭,沒搭話。
“小寧,”白白在那頭喚我。
“是因為……”我吶吶自語,又好像是明知故問。
“這個……老師的事情我們學生也不太清楚,”白白變得吞吞吐吐,“反正院長還是挺想挽留的,但是聽說是因為私人原因,也沒有留住……”
“哦。”我幹癟地道,實在不知道怎麽接話。
白白好像也覺得尴尬,很快就轉移了話題,一臉淫-笑地問我:“現在怎麽樣?有沒有男朋友?”
這個話題……讓我更加招架不住。
正想着是跟她坦白還是先敷衍再說,聽見她在那頭尖叫一聲:“靠!小寧,你已經跟男人同居了!”
我被吓了一跳,電腦屏幕上果然在我背後出現了個男人的背影,穿着一身睡衣,像是剛剛洗完澡,還在用毛巾擦頭。
三條冷汗從額頭上飛流直下——因為顧長熙在洗澡,所以我就在客廳玩兒他的電腦,而且開的是公放。
我驚悚地扭過頭,試圖阻止顧長熙的入境。可白白的一聲尖叫已經成功引起了顧長熙的注意,他自然而然地轉過身來,一邊擦着頭發一邊往電腦跟前湊:“什麽聲音?”
只聽見電腦裏發出一聲石破天驚般的尖叫,接着“哐當”一聲,像是凳子倒了,等我再次回頭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