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夢,是她在殿外哭求,我在殿內賜死年羹堯的場景。再度醒來時,我已身處養心殿,身旁站着甄嬛,在替我整理奏折。
外面傳來凄慘的、帶着哭腔的哀求聲:“皇上!皇上如何懲罰臣妾不要緊,只求留下兄長一條命,就當是留一條犬馬在身邊為您盡忠效力啊,臣妾求您了,皇上!”是世蘭的聲音!
這會兒應該是前世我下那道賜死年羹堯的聖旨之時。
蘇培盛進來了:“啓禀皇上,年答應在外求見皇上。”
我瞥了一眼案上,全是彈劾年羹堯罪狀的折子,還有一份格外醒目,是議政王大臣、三法司和九卿給年羹堯定罪的奏折。
蘇培盛見我沒說話,接着道:“年答應已經求見皇上三回了,這回連頭都撞破了。”
我心中一抽,終于忍不住了,走到門口望了一眼,大踏步朝她走了過去。
她一身素衣,不施粉黛,不着頭飾。我看着她額頭一抹鮮紅,眼皮跳了一下,仿佛看到了前世她撞死冷宮時的模樣。
見我走至她跟前,她擡頭望着我:“皇上,哥哥他……”
未等她說下去,我便打斷了她,我蹲下來扶住她的手臂,輕聲道:“別說了,朕饒他一命便是。”
她止住了哭泣,一臉不可置信:“皇上是說……真的?”
“朕何時騙過你?你先回宮去吧。”又吩咐蘇培盛找個太醫去給她看傷。
她踉跄着站起,我看着她遠去的背影,駐足許久,方才回到殿中。
坐下之後一想,我卻為難了。年羹堯已經定了大逆之罪五,欺罔之罪九,僣越之罪十六,狂悖之罪十三,專擅之罪六,忌刻之罪六,殘忍之罪四,貪黩之罪十八,侵蝕之罪十五,一共九十二條罪狀,随便拎個幾條出來都夠定他個死罪的。如今已是箭在弦上,我又如何能饒恕他呢?可若是殺了他,我和世蘭就真的回不去了。那可是從小疼她長大的哥哥啊!
我情不自禁地在紙上寫下兩行字,身旁的甄嬛看了一眼,立刻言道:“皇上打算放過年羹堯嗎?”
我沒有看她,也沒有說話,她跪下道:“年羹堯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狂悖僭越,貪污受賄,已引起朝野公憤,皇上難道要為了兒女私情而輕縱了這樣十惡不赦之人?”
我聽得心中發怒,将手頭一堆奏折掃落在地:“知道你在說什麽嗎!誰給你的膽子妄議朝政!”
“蘇培盛!傳旨,莞嫔妄議朝政,禁足碎玉軒,非诏不得入見!”我不等甄嬛辯解便讓人把她送走了。
我看着眼前那張紙,許久不語。
“臣弟參見皇兄。”直到老十三的一句話把我喚回現實。
“十三弟啊,什麽事?”
“年羹堯已經定罪,不知皇兄打算如何處置?”
見我沒有說話,他走上前,看到了我寫在紙上的一句詩,不禁讀了出來:“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他看了我一眼,道:“皇兄是想饒他一命?”
我搖搖頭:“其實你我都知道,年羹堯的這九十二條大罪裏面,有許多不實之處,很多都是強加到他頭上的。他最大的罪過是妨礙到了新政,為着這新政,你我籌備多年了,若不殺他,就這麽輕縱了他,如何讓世人敬服!世人不服,新政便很難推行下去。”我有些後悔前世的作為,不該對他進行捧殺,也不該放任諸人給他定這麽多條大罪的,以至于現在無法挽回了。
“年羹堯的罪過,殺他個十回八回都不為過,只一條……”我嘆了口氣:“他是世蘭的兄長。”
“皇兄當初娶年氏不是為了拉攏年羹堯嗎?這些年對她的恩寵也是利用、忌憚居多吧,更何況她做了那麽多壞事,皇兄又如何割舍不得?”
我看着他:“你也是這麽認為的嗎?”
他說:“世人都這麽認為。”
我搖頭:“世蘭……她在外人眼裏,嚣張跋扈,壞事幹盡,可在我眼裏不是的。她就像一道光出現在了我的生命中,我想保住她,保住我們之間的感情。”
允祥愣了一會兒,像是理解了,也即刻有了主意:“其實也不難。皇兄只要想清楚一點,您是真的想殺年羹堯這個人,還是想用他的死來安撫朝臣?”
“什麽意思?”
“若是前者,那沒什麽可說的,皇兄下旨賜死便是。若是後者,便還有周旋的法子——假死。”
“假死?怎麽個假死法?”
“西域有一種秘藥,人服下後在兩日之內會四肢冰冷,氣息全無,也感受不到心跳、脈搏。但只要在兩日之內服下解藥便可蘇醒,恢複如常。臣弟早年救過一西域客商,他給了臣弟一瓶這樣的藥,如今倒可派上用場。”
我大喜過望,拍了拍大腿:“好!就交給你去安排!”
我對外頒布了賜死年羹堯、流放他十五歲以上兒子的聖旨,允祥則去大牢裏賜“鸩酒”。年羹堯卻不肯立刻喝下,提出死前要見我一面。我還是去了。
刑部大牢裏,年羹堯身着一身肮髒的囚衣,披頭散發,臉色憔悴,早已不複往日風采。誰能想到眼前這名狼狽的死囚犯,在幾個月前還是威名赫赫的川陝總督、撫遠大将軍、世襲一等公呢!這都是他自己造的孽!我對他已仁至義盡,是他自己得寸進尺!但凡他能收斂一點,我也不至于非要殺他,相反我還樂得和他成就君臣恩遇的美名呢!
我挺恨他的,不光是因為他的那些罪狀,更是因為他是世蘭的哥哥,如果沒有他,我和世蘭也不至于走到前世那樣死生不複相見的地步。
“臣年羹堯叩見皇上!”他朝我磕了個頭。
“你有什麽要說的?”我冷冷說道。
“事到如今,臣對自己所犯之罪無言辯駁。只是臣戎馬一生,為大清、為您的江山也曾赴湯蹈火、立下戰功無數。”說到這兒,他撕開身上的囚服,露出胸口,上面有幾處刀疤。
他指着刀疤,一處一處說起來:“這一道是在木蘭圍場上,為救先帝被黑熊撲傷,回去後臣卧床了兩個多月。這一道是準噶爾部入侵西藏時受的箭傷。這一道是在黃勝關被敵軍奸細刺傷……”
他又轉過身去露出背部:“最深的那道是平郭羅克時受的槍傷,那時敵人的**從背部刺入,差點刺穿了臣的身體。最長的那道是平羅蔔藏丹津時受的刀傷,當時臣只是裹了層紗布就繼續連夜指揮作戰了,戰後,血水浸透铠甲,傷口粘住了衣服,脫下來時,像撕掉了一塊肉一樣痛。這些傷疤雖然已經愈合,可每次觸碰,都還是會隐隐作痛。”
“在西北那幾年,有一次連續幾個月的暴雨,每天都要冒雨行軍。臣的腿就是在那個時候得的風濕,後來每逢陰雨天都會疼痛難忍。”
我有些動容,但一想到他那些過分的所作所為,我還是硬着心腸說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該犯下那麽多過錯,你的種種行為已非人臣之禮,朕是斷斷不能容忍!”
他苦笑一聲:“皇上您只看到了他們說臣多麽狂悖僭越、大逆不道,您可知身處我這個位置,很難做到‘收斂’二字啊!底下不知多少人巴結逢迎,我還想在官場上混,又怎能一概拒之門外?況且我若處處表現得不貪財不好色,謹言慎行,皇上您又會懷疑我別有用心,不是嗎?”
我一陣語塞,不得不承認他說得有幾分道理。他手握重兵,大将軍的身份本就讓人忌憚三分,是和張廷玉、李衛那些人不一樣的。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過了許久,他長嘆一口氣:“臣犯下這麽多錯,死便死了,只是臣還有件後事要交代。臣這輩子最後悔的不是選擇了助您繼位,說實話,先帝二十四個兒子中,也只有四爺您能讓臣真心拜服。臣做的最後悔的事就是把蘭兒嫁給您,您說會對蘭兒好一輩子……臣知道,臣這個妹子和臣性子一樣剛烈,得罪了不少人,可她對您是一片真心啊!希望您能看在與她多年的情分上,善待于她。那樣,臣便死而無憾了。”
我沉默良久,說了一句:“朕會的。”
他朝我磕了三個響頭,我轉身離開了大牢。我還不能把假死的計劃告訴他,不然以他的性格,說不定會走漏出去。
回到宮中不久,允祥向我回禀說那假死的秘藥年羹堯已經服下,此刻他已經昏死過去了,被運出大牢後安排在了京郊的一處莊子裏,喂下了解藥,只待醒來了。
我點點頭,接着吩咐:“他醒了之後你去告訴他,不要張揚出去,讓他隐姓埋名,就在你莊子上養老吧。他幾個成年的兒子,都流放到西北去充軍吧,将來若是能立下戰功,也可将功抵過。”
“皇兄仁德,想必年氏一族都會感恩戴德的。”
我扯了扯嘴角,終是沒有說話。前世世蘭在殿外哭求時,我硬着心腸在殿內寫了那道賜死的聖旨,事後就後悔了,其實看在我與她多年夫妻情分上面,我大可不必趕盡殺絕。只是當時甄嬛在旁邊,我不得已才……
料理完一切,我得去告訴世蘭,不要讓她誤會了才好。
我熬到二更,悄悄起夜溜到翊坤宮,在門口碰到了一個太監,他正要行禮,被我止住了。如今的翊坤宮只剩下頌芝一個宮女和一個太監伺候了,我也不怕人多眼雜走漏了風聲。只是眼前這人,好似是前世火燒碎玉軒的肅喜,我神色一凝,想着得找個由頭把他調離。
殿內依舊亮着燭火,只是燭光黯淡,我走到門口,聽見了裏面傳出低低的啜泣聲,接着我聽見頌芝的聲音:“小主,您別太傷心了,節哀順變啊,這日子還得過下去。”
哭聲很快就停止了,我聽見世蘭說:“頌芝,把燭火熄了吧。”
“小主,不等了嗎?”
“我好累,不想再争了,我不想再從天黑等到天亮了……”
我心頭一顫,趕忙走了進去。這殿內仿佛比殿外還要冷些,以前她還是華妃時,翊坤宮有用不盡的紅蘿炭,即便是數九寒冬,殿內也是溫暖如春的。如今……我不由打了個寒顫。
“參見皇上。”世蘭臉上閃過一絲驚訝,忙迎向我行禮。
四下無人,我沒有了顧慮,扶她起身。
她的手觸之如寒冰,我雙手一縮,随即又握住幫她暖手。她剛哭過,眼圈紅紅的,想必是以為年羹堯被我賜死了。
“你哥哥沒有死。”我上來就說道。
她一臉驚詫地望着我。
“朕答應過你的事,說到做到。”我将和允祥的謀劃一一說出,她喜極而泣。我讓她不要張揚出去,自己知道就好。
我望了望四周,見殿內只點了一盞燭燈,不由問道:“怎麽不多點幾盞燈?”
她神色一滞,嘴角泛出苦澀:“翊坤宮的存貨不多了,內務府的份例又有限,不得不省着用。”
我有些心疼,又摸了摸她額頭纏着的繃帶:“傷好些了嗎?”
她點點頭,我抱了她一會兒,待她身子暖和之後方才離開,離開前我留下一句話:“別怕,朕會一直護着你。”
回到養心殿,我讓粘杆處送一些上好的炭和蠟燭去翊坤宮。明面上我還要做出冷落她的樣子,也只能暗地裏幫襯她一點了。
事後,年羹堯醒來,問身旁的允祥,皇上為什麽不殺他。允祥說:“皇兄這麽做可不是為了你,都是為了你妹妹。”
他沉默了良久,笑得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