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宮,太醫站了一屋子,一個接一個上前診脈,已經過去大半天了,還是個個都搖頭嘆氣,束手無策。
我望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世蘭,和她相識十二年了,她依舊是那麽美,眉不畫而黑,唇不點而赤。我想起了她剛入府時的樣子,她笑嘻嘻地拽着我的辮子,叫我的名字,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昨日……可現在她就這麽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一言不發,我的心漸漸地沉入谷底。
“怎麽樣了?你們倒是說句話啊!”
一衆太醫面面相觑,還是溫實初率先開口:“回皇上,小主那一撞,已然傷到了筋脈,雖說現下還有氣息,可也不過是捱日子罷了,臣等實在沒有辦法使其蘇醒。”
“偌大的太醫院,這麽多國手,都沒有辦法嗎?”見衆人低頭不語,我怒氣上頭:“一群廢物!都給朕滾!”
也是,太醫院的太醫最多也就治個風寒、外傷什麽的,或者說他們背後都有各自勢力,礙于世蘭的身份,根本不敢治。
于是,我下了兩道旨:一,發榜文于民間求醫,若有能治愈者賞千金。二,封她為皇貴妃,倘事出,一切照皇貴妃儀制辦理。
聖旨下達不久,沒等來民間郎中,倒是太後、皇後前後腳來了。
“皇帝……”太後走到床前看了一眼,正欲開口,被我用手勢制止了:“皇額娘不必說了,兒子心意已決。若無他事,請回吧。”
我趕走了二人,又調來了三百名大內侍衛,将翊坤宮圍了個水洩不通,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進來。接下來幾天,我将朝政托付給十三弟,日夜守在她身邊。
終于,我等來了一名江湖郎中——徐大椿,我聽說過他的名聲,便讓他來看了。他診脈過後,說道:“皇貴妃之病症,需施以針灸之術,只是草民只有七成的把握使其蘇醒,至于能否恢複如初,草民無法保證。”
“就依先生,就算只有一絲希望,也要試一試。”
徐大椿在世蘭頭上插了很多針,半個時辰過去,我看到她的手指微微一動,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世蘭,你醒了!”
我扶她坐起,她有些迷茫地看了我許久,叫了一聲:“王爺!”語氣中夾雜着幾許疑惑。
她打量着四周:“我這是在哪兒?”
“這裏是翊坤宮啊!”
“翊坤宮?這是在宮裏?”
我看着她疑惑的神情,轉而問徐大椿:“怎麽回事?”
“娘娘雖然蘇醒了,但由于頭部受到劇烈的震動,失去了部分記憶。”
我有些茫然,不知是喜是憂。
“頌芝呢?頌芝!”她叫了一聲。
頌芝跑上前來跪下:“娘娘,奴婢在呢。”
“你叫我什麽?娘娘?”
“世蘭,你昏迷了好幾天,一定餓了吧?朕……我讓人備了些吃食,你先用些,等吃完飯我再跟你細說。”
我讓人帶徐大椿下去領賞,又想着太醫院無可靠之人,便讓他留在了太醫院,專門照看世蘭的身體,暗中吩咐他去除她體內的麝香。
我又聞到了殿內殘存的歡宜香的味道,吩咐将歡宜香全都倒掉,搬了些花來掩蓋其味道。
這時,蘇培盛來報說前朝有緊急政務,張廷玉等人已經候在養心殿了,我吩咐讓頌芝跟世蘭細說一下情況,便去了養心殿。
處理了半日的朝政,回到翊坤宮,再見世蘭時,她的神情告訴我她已經基本知道了之後的事。頌芝悄悄跟我說,她沒有跟世蘭說年羹堯和冷宮的事,只說她是不小心從臺子上摔下來磕到了腦袋。據她推測,世蘭的記憶應該還停留在剛入王府不久。
我來到世蘭身邊坐下,她盯着我看了許久。
我摸了摸臉:“怎麽了?這麽盯着我?”
“皇上老了些,胡子長了,背也駝了。”
我有些黯然:“是啊,蘭兒還是那麽年輕漂亮。”
她笑着抱住了我:“皇上想哪兒去了!不管您變成什麽樣,都是我最愛的模樣!”
這時,蘇培盛來禀說皇後來了,帶了些補品過來,說有事要禀報。我猶豫片刻,讓她進來了。
皇後行禮後,看向了世蘭,露出了一慣的假笑:“妹妹總算醒了,你昏迷的這些日子,不僅是皇上擔憂,本宮和後宮衆姐妹也是日夜懸心啊!”
我心中冷笑:明明恨得要死,還這副惺惺作态!日夜懸心?怕是日夜盼着她不要醒來吧!
世蘭認出了眼前之人是宜修,正要行禮,被我制止了:“皇後有什麽事嗎?”
“臣妾此來,一是代表後宮姐妹來看看妹妹,順便送些滋補的藥來。二是向皇上禀報一件事,襄嫔殁了。三是皇上之前吩咐說要給莞嫔封妃的,不知皇上可選好了日子?”
我一一作答:“補品放下就行。襄嫔的葬禮皇後看着辦吧,朕就不去了,把溫宜給端妃撫養吧。還有,朕何時說過要給莞嫔封妃了?”見皇後一臉懵,我接着道:“不過眼下确實有個晉封禮要辦。朕之前已經下旨,晉世蘭為皇貴妃,就在年前辦,皇後可以籌備起來了。”
“皇貴妃?皇上,這……”
我瞥了她一眼:“旨意已下,皇後要抗旨嗎?”
“臣妾不敢,只是跨越了這麽多級,只怕後宮嫔妃們不服,皇額娘那邊也會怪罪臣妾不能勸導皇上,讓您如此一意孤行。”
我語氣不善:“管理後宮,讓衆人誠服本就是你這個皇後的責任,皇額娘那邊朕自會解釋,怪不到你頭上!”
皇後走後,世蘭拉着我的胳膊問:“皇上真的要封臣妾做皇貴妃?可看皇後的神情好像不是很樂意。”
“皇貴妃位比副後,她當然不樂意了,不過朕的旨意已下,沒人敢置喙于你,你盡管安心做我的皇貴妃。”
“皇上為什麽對臣妾這麽好?”
我刮了刮她的鼻子:“聽說過董鄂皇貴妃嗎?當初順治爺最是寵愛她,董鄂皇貴妃死後,順治爺心死了,連皇位都不要就出家去了。蘭兒是我的心頭至寶,我對你必要比順治爺對董鄂皇貴妃還要好!”
她靠在我懷裏,笑得很甜蜜。
我瞥見了桌上放着的皇後送來的補品,讓人趕緊扔出去。世蘭有些不解,我解釋道:“皇後心機深沉,又素來嫉妒你得寵,以後她送的東西,都不要用。”
之前翊坤宮侍奉的宮人都已解散,我重新挑了一批精幹又忠心的宮女、太監來侍奉,又讓內務府即日起便以皇貴妃的份例供給翊坤宮。
第二天,我恢複了上朝,下朝後,我沒有急着去翊坤宮,而是把胡子給剃了,又精心挑選了幾件顯年輕的服裝換上。望着鏡中的自己,我問旁邊的蘇培盛:“朕這一身怎麽樣?不顯老吧?”
蘇培盛努力抑制住笑意:“皇上精神着呢!”
我讓人把奏折都帶上,接着來到翊坤宮用早膳,此前,我已經恢複了翊坤宮的小廚房。
剛踏進門檻,世蘭就盯着我左瞧瞧又看看。
“怎麽了?”
她“撲哧”笑出了聲:“皇上怎麽把胡子給剃了?”
我摸了摸光禿禿的下颌:“怎麽樣?這樣和你站在一起不顯老了吧?”
用完早膳,我在案邊批閱起了奏折。如是幾天,她突然問我:“皇上恨不得把朝堂都搬到臣妾這兒來了,日夜陪着臣妾,也不去看看其她姐妹?”
我笑道:“難得愛妃這麽大度,那朕就去看看齊妃她們。”說着假裝起身要走。
“皇上!”她立馬急了:“要是走了,以後就別進翊坤宮的門!”
我笑着捏了捏她的臉:“我就知道你舍不得,逗你玩呢!”
行完冊封皇貴妃禮後的一天,我下朝後就見頌芝急急地跑來禀告:“皇上,不好了!皇貴妃她中毒昏過去了!”
我心下一驚,趕到翊坤宮,徐大椿已經在旁診治了。
“怎麽樣?”
“索性中毒不深,很快就會醒來了,臣開一劑方子,服用幾次便可痊愈。”
“好端端的怎麽會中毒?”
頌芝回道:“娘娘适才在喝茶,喝了一口就吐血,暈過去了!”
我讓徐大椿一查,那茶葉裏竟被下了見血封喉的鶴頂紅!
我震怒不已:“茶是哪來的?”
頌芝支吾了一會兒,道:“是……太後娘娘身邊的竹息姑姑送來的。”
我心下怒極,讓衆人看顧好世蘭,氣沖沖地跑去了壽康宮。抵達時,太後正坐在床上,面色蒼白。
“皇帝終于肯來哀家這兒了?”太後聲音有些虛弱。
“你為什麽要下毒害她?”
“皇帝在說什麽?哀家聽不懂。”
我難以控制地失了往日的禮數和孝順:“別裝了!是你讓竹息送了一包茶葉去翊坤宮,那茶裏面下了十足的鶴頂紅!若非她中毒不深,太醫診治及時,只怕現在……”
太後自嘲一笑:“年氏的命還真大,這樣都死不了!”
“為什麽?”我盯着她:“她哪裏妨礙到你了,你要置她于死地!”
“為什麽?哀家這麽做,都是為了皇帝你!你自己看看這幾個月來你都做了什麽事?不顧帝王之儀跑去冷宮,一路把年氏抱回翊坤宮,發榜文找郎中給她治病,還封她做皇貴妃!這些天更是天天呆在翊坤宮。皇帝你究竟怎麽了?那個年氏給你下了什麽迷魂藥了?為了她你是不是連皇位都不要了?”
重活一世,我看明白了許多,前世我熱衷追逐的皇位有什麽好的呢?半生勞碌,弄得骨肉相殘,愛人離散,最終得到的不過是無邊的孤單。如果讓我重新選,我寧願不要皇位,我只想守住她。只是這話自然不能對太後說。
“兒子沒有不要皇位,兒子只是想保護好自己心愛之人!皇額娘既然身子不适,就好生休息吧。這些事,兒子心裏有數,不勞皇額娘費心了!只有一點,朕不希望再有今日之事!”
此後,我吩咐送來翊坤宮的東西每件都要查驗清楚。除了上朝和商讨政事,我更是日夜守在翊坤宮。
相濡以沫的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然而,有心之人正是利用我處理朝政的空隙,給了我重重一擊!
這天,我下了朝,見碎玉軒的流朱來報說甄嬛有了身孕。我大腦飛速運轉着,推算着日子,應該是這次重生前的我幹的好事,前世這個孩子就是胧月吧。我想了很久,決定還是去看看甄嬛。
我來到碎玉軒,甄嬛一上來就替他父親求情,此前,其父甄遠道被瓜爾佳鄂敏參了一本,說他收藏逆黨詩集,結黨營私,圖謀不軌,我将他下了獄,判了流放。
我沒有同意甄嬛的請求,她的言辭愈發激烈,又因世蘭的事跟我争執起來。我一氣之下,說出了這麽多年她得寵的真相——我把她當作了純元的替身。
甄嬛哭鬧不止:“這些年的情愛與時光,究竟是錯付了!”
我冷眼瞧着,跟她說:“你既知道了,等這個孩子生下來之後,就出宮去吧!随便去哪兒,你幹什麽都和朕無關了。”說完我就走了,下了禁足令——也是為了保護這個孩子。
我依舊來到翊坤宮,世蘭沒有像往常一樣迎上來,而是在行完禮之後就讓下人退下了,待我坐下時,又遞上來一杯茶。我瞧着她眼睛紅紅的,好似剛哭過。我端起茶杯湊近鼻子,聞到的卻不是茶香,而是……大殿中若有若無的歡宜香的味道!很淡,但我還是聞得出來。
我稍稍放下了茶杯,她的雙眼死死地盯着茶杯,眼中有緊張,有惶恐,有難以言說的情緒,唯獨沒有我。
我看着有些泛紅的茶水,心頭一震:茶裏有毒!她要殺我!她知道真相了嗎?
我裝作不經意地問:“這是什麽茶?”
“雪頂含翠。”她努力抑制住顫抖。
我嘴角泛起一絲苦澀,拿起了茶杯湊到嘴邊。罷了,我欠她的,這輩子還不清了。
我端着茶杯正要喝下,她突然擡手将其打翻在地,茶杯碎了,黃裏透紅的茶水洇在地毯上,冒起了泡,很快就将地毯燙了一個洞。
她顫抖着說道:“臣妾一時失手……皇上恕罪。”說完就轉身要走出去叫人來打掃。
我嘆了口氣:“為什麽?你想起來了是麽?”
她愣在原地,我看不見背對着我的她是怎樣的神情。
“雪頂含翠朕喝過,不是這樣的顏色……事到臨頭,為何又反悔了呢?”
“皇上不是要賜死臣妾的嗎?後來為什麽也反悔了?”她的肩膀顫抖起來,卻還是不敢轉過身來看我。
我走上前撫住她的肩膀:“過去的事,是朕對不住你。我欠你太多,你若要殺我,我不會怪你。”
她終于忍不住抽泣起來,我還想着她還能像以前那樣投入我的懷抱,可是她沒有,只是一個人站着哭。
我沒法做到像以前那樣擁她入懷,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轉身離去。走到外面,我問頌芝:“歡宜香是誰送來的?”
“是內務府姜總管差人送來的。”
我心下了然,姜忠敏是皇後的人,自然是奉了皇後的意思。她一聞到歡宜香的味道,就全想起來了。小産、麝香、失寵、哥哥、冷宮……她恨我,又無法割舍對我的愛,所以才那般糾結。可這幾個月來我對她百依百順,她為什麽還是不明白我的心意?難道是因為她得知甄嬛有孕,我去看了甄嬛,她覺得我變心了?而她敢明目張膽地下毒,只怕是存了和我同歸于盡的心思。
“姜忠敏,杖斃!”我冷冷地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