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的品格 - 第 4 章 複生

在他暗示有辦法複活阿波羅的時候,數日以來阿爾眼中的冰霜之色才稍有松動。哈迪斯微微挑眉,要不是這樣,他幾乎要錯認為她是某個倒黴的冰雪女神了。

探尋的視線投向對面的黑發男子。他濃黑的眉毛斜飛入鬓,墨色的眼睛裏仿佛容納着無盡的暗夜,即使阿爾早已看慣形形色色的俊美之人,也不由在心裏贊嘆,她這位伯伯可當真能稱上絕色。

正因他對誰都不假辭色,氣質冷硬異常,更增添了他獨特的魅力。雖然像春神那樣沒多少頭腦的小姑娘不喜歡他冷冰冰的個性,但阿爾倒是極為欣賞這種不沾一絲煙火氣的脫俗之美。

只是,如此清冷的一個人,為什麽會願意幫助自己?

不管怎樣,能獲得他的青睐,阿爾覺得很是高興。作為著名的處女神,她潔身自好,沒有沾染上奧林帕斯糜爛奢華的氣息,眼前這個男人,很顯然是同道中人。

傳聞他當初與宙斯争位而不得,憤然來到幽暗的地底,做了這個誰都不願意做的冥界之王。

可是,以他這麽冷淡的性格,很難想象也曾有過那麽沖動熱血的時候?這麽想着,阿爾又深深看了他幾眼,感到對這個自己從未了解過的伯父産生了好奇。

“你是說,哥哥可以複活?”阿爾下意識地揪緊了胸口的衣服,焦躁的眸子緊盯着他的薄唇。

哈迪斯微微颌首,對她說:“在你身上,我感覺到太陽之神的神力。”

“是的,他把神格給了我。”她顫抖着答道。

“那就更有把握了。”相對于對方的激動,哈迪斯冷靜地說。

當初他們可以制造出那個潘多拉,如法炮制未嘗不可。

她擁有他的神格,他的本命武器,本身又與他同父同母所出,只需重塑他的身體,放入神格,再喚醒他。

只是鑄造一名至高神的軀體,畢竟不比普通的捏石膏,選用的材料,所耗的力氣,其複雜程度甚至并不下于開辟一個新神界。

謝過了哈迪斯,阿爾立刻開始做了。她需要搜集太陽光芒,混合自己的血液,淬煉成他的身軀。

一百年後,她帶着一罐純淨的陽光回到冥河河畔,在哈迪斯的指點下,鑄成了一塊金光燦燦的、沉重的黃金球。

“密度沒有區別,這樣沒法塑形,我不該只收集一種陽光。”

她懊惱地擰着自己的衣角,哈迪斯無言地安撫了一下她的肩膀。

阿爾在這百年間,追逐着正午的烈日一息不停,踏遍赤道的每一寸土地,也遍覽到種種世情。

她曾看到骨瘦如柴的兒童因饑餓而死,也曾經歷人間的戰争,餓極的人類啃噬自己的同胞,再回到地府來,她頭一次覺得人間比起陰冷的地底反而更像是地獄。

“哈迪斯,冥後還沒有回來嗎?人界那樣的地方,她也能呆得下去?”

這次前來,不知怎麽環境大有變樣,盡管冥河之水一如既往的墨黑,但岸邊是一片一望無際的翠綠色的草地,星星點點栽植着花朵,微風徐徐吹過,若不是過分安靜,這裏沒有一點像是處在地底。阿爾蹲在河畔,小手無意識地拔起一叢水仙花。

哈迪斯的黑色瞳孔裏閃過一抹幽光。

“你都不在意嗎,妻子不在身邊?你一個人呆在這裏,有什麽好玩的?為什麽你不去四處轉轉?波塞冬是否還活着?我沒有時間下海,也與他沒什麽交情,可是你與他感情不是很好嗎?”

小姑娘在擁有了希望之後,活潑好動的本性漸漸回歸到她身上,她手裏捏着象征着冥王、他自己的聖花,歪着腦袋抛出一個又一個讓他不知該怎麽回答的問題。

不過阿爾從沒指望這個伯伯會答複自己。她撐着膝蓋站起來,抖了抖裙子下擺沾上的草屑,瞧見它們紛紛揚揚如寶石碎屑一般灑落,這才察覺到眼前芳草萋萋的美景全是他用法術化成的。

“我要走啦!現在我有點概念了,等我搜集完足夠一個部分用的陽光,我就回到這裏來。”

她說“回這裏”?

哈迪斯注視着小姑娘轉身而去的背景,直到最後一縷飄動的銀色發絲消失在眼前,黑袍的男子仍然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她還沒有到過自己的府邸裏去呢。即使從前她的戀人因為事故,被她自己誤殺,她也沒有邁入冥界一步。事實上這是唯一一個沒有求過自己複活某個凡人的神祗,而使他印象深刻。

月神與太陽神一母同胞,同樣品格高尚,從不會違規越界,對自己品行的要求嚴格得近乎死板。

這個人整個就與奧林帕斯格格不入。對于向來對奧林帕斯毫無好感的哈迪斯來說,更增添了他對這名小姑娘的親近感。

可上次她也是過門而不入,似乎不願把

哪怕一丁點時間浪費在複活自己的哥哥以外的時間上。

冥府寂寞嗎?那是當然。

正因此他覺得,像這樣一個象征着光明,生來就屬于天空的女神,他無法勉強她在地底停留。

覺得無聊嗎?可能他已經習慣了。冥界之王擁有一面名為“真實之鏡”的法寶,天上地下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只要他想看,就逃不過他的眼睛。

然而森羅萬象盡收于他眼底,看慣陰謀與罪惡,再多悲歡離合也無法使那對冰冷的雙眸升起半點波瀾。

直到這一百年來,他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瞧見那張粉撲撲的小臉始終面朝太陽,雙眸裏充滿希冀,他覺得心裏似乎有一角在塌陷。

再過了五百年,阿爾踏遍了地球每一個角落,搜集各個時間、各個地點,有着微妙差別的各種陽光。

她曾到過金碧輝煌的君士但丁堡,寒風呼嘯的西伯利亞,在東方的宮殿裏被當成妖孽而引起騷亂,途徑南亞的大小海島,渡過太平洋,環繞着藍色球體的表面走了一道又一道,眼見希臘繼承者的古羅馬由盛而衰,人類轉而以神權作為統治工具,進入壓抑陰暗的中世紀。

每隔百年,哈迪斯都會來到冥河邊上等待她,指點于她。

“冥河之水在這裏彙聚,因為各個支流密度不同,分為不同的層次……”

他指給她看,阿爾發覺沉澱下來的河水果然有數層顏色。她把小手浸進水裏,掂了一把第二層的灰白色液體,踮起腳尖塗抹到哈迪斯的臉頰上,沖他笑得眼睛彎成了兩道月牙。

“我想要看看,你在想着誰,哈迪斯?”

沉默的黑發男子面前,出現一個半人身大小的橢圓形鏡子,鑲着銀邊,造型古樸,上面點綴有紅藍色寶石。而在鏡面裏,全是自己的樣子,如同電影放映一般接連不斷地閃現,銀發姑娘嬌俏的笑臉,憂郁的、乃至憤怒的神色。

阿爾在人世間歷練了這麽久,早已不是當初那個不谙世事的傻姑娘,于是,白嫩的小臉泛起紅暈,不可思議的視線射向他的臉上。

哈迪斯臉上仍然淡淡的,絲毫不見心思被戳破的慌張,也沒什麽期待或者竊喜。

且不說他已是至高神,單憑他是她父親的兄長,還有一名妻子,哪怕是名義上的,兩人之間也不存在什麽前進的餘地。

當然過去在奧林帕

斯,他們從不講究這些,可也許正因此,它滅亡了。

神祗的隕滅是大勢所趨。

阿爾在旅途中手不釋卷,閱讀了無數人類裏偉大哲人的著作,十分贊同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

即使不是雅典娜勾結外敵的出賣,赫拉的推波助瀾,奧林帕斯遲早會衰亡,通往的結果是注定的,只是道路略有不同。

而那些背叛者、侵略者、獲益者,照樣消亡在歷史長河中。

阿爾半點沒有複興神山的念頭,也不會像阿波羅所希望的那樣,自己成為至高神。即使她得到至高神之力,她從未将他的神力融合進自己的身體,僅僅把自己作為“容器”,盛放他的神格,滋養它使它不至于失去活力。

在母親已進入永恒的沉睡、化作自然的一部分之後,她現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彌補缺憾,複活同胞哥哥,這已成為一種執念。

高而空曠的大殿裏,哈迪斯坐在寶座上,一動不動地觀察着小姑娘的每個舉動,通過她也看到人類的發展。在擺脫中世紀之後,他們進入花團景簇的文藝複興,強調所謂人性的解放,而自轟轟烈烈産業革命起,一頭紮進對技術的迷戀,開始重蹈神祗覆滅的覆轍,傲慢、腐朽,妄自尊大,一路呼嘯着奔向自我滅亡的終點。

時間又過去了千年,在冥河邊上,躺着一具黃金色的軀體。棱角分明的面龐上五官栩栩如生,健美的身軀的每一條肌肉都塑造得如此完美,仿佛他只是沉睡,而随時可能睜開眼。

終于到了這一天!

阿爾抱起為哥哥準備好的身體,跟上哈迪斯的腳步,随他來到恢弘壯麗的冥府大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