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12
趕了一天多的路,我們又一次在林中生火歇息。
陳安探路回來,好像有些忐忑:“前面好像有些不對啊……”
我跟上前,晦暗的林間有點點星火,團團錦簇,連綿起伏。
我不太确定,但這個架勢令人有些隐隐不安:“怎麽感覺有人在搜山?”
總覺得夜長夢多,于是當即熄滅篝火,連夜趕路。
山裏濕夜路滑崎岖,我們前行格外困難重重。
我安慰說興許是農戶上山尋人,但密林枝葉也漸漸阻擋不住的人喧馬嘶讓我不得不認清現實。
腳步聲如浪潮般席卷,火光從四面八方靠近,我們躲無可躲。
眼見那點庇身的黑暗被驅散,我們終于見到了來人。
勁裝,持劍,人馬。
居高臨下,來者不善。
我按住了劍,卻被公子單手攔在身後。
“閣下如何稱呼?”公子平靜得出乎意料。
來人做了個揖,似乎是個赫赫有名的門派。
很奇怪,世家大族緣何魚貫而出?
“可否借道?”對方既然道貌岸然,公子也裝作一無所知。
對方逼近了些,開門見山:“聽說幾位機緣巧合偶得一寶物,不知可否割愛?”
公子皺眉,顯然不解其意:“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對面馬仔懶得斡旋,直截了當道:“還裝什麽,這幾日都傳遍了,鐘家又出一把入冊的神兵利器!這哪裏是你們這些弱雞有命拿的,識相的就交出來!”
我脫口而出:“你誤會了!”
來人耐心見底:“還想裝傻?”
陳安也附和起來:“诶呦我的老爺,我們只有一把普普通通的破劍,還是平平無奇的鐘粹走後門搞上的等級。”
領頭笑道:“這可和江湖的傳言不一樣啊——都說鐘家十年磨一劍,當為武林魁首所得。”說着他們齊齊拔出武器,寒光晃眼,那和善的面容也望着刺眼:“既然幾位敬酒不吃,那便休怪刀劍無眼了。”
被數十把利刃團團圍住,一種怪異的無力感籠罩着我。
感覺無論怎麽解釋,無論怎麽說,對方就是一口咬定我們不肯拱手相讓。
陳安有些驚慌失措,想要打開錦盒給來人瞧瞧:“這當真只是一把比普通的劍……”
“你和他們多嘴什麽!”公子忽然擡高了聲音,勃然大怒。
陳安被吓了一跳,瑟縮着報着腦袋。
公子拿過錦盒,抽出劍,輕輕撫摸:“……多說無益。”
起風了。
似有凜冽殺意。
電光石火之間,我忽然發現這與曾經被逼交出絕學而百口莫辯的方家何其相似。
我擔憂地靠近了些,卻被公子一袖拂開:
“拔劍吧。”
他一直以來嬉皮笑臉,游戲人間。
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如此晦澀執拗的神情,他如同雨中的孤獸,隔着血海深仇、隔着六月飛雪看着這幫屍體在說話。
我怕他身體撐不住,試圖勸說他;
然而他已不知何時雙目赤紅,輕輕一劍,劍氣便在我腳下留下深深的溝壑。
若不是陳安拉我了一把,恐怕劃破的就不只是衣衫。
這一手令原本不屑一顧的匪徒也不得不嚴陣以待起來。
“看來傳言非虛。”對方喃喃,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命令手下擺出劍陣。
公子冷笑一聲,輕蔑地掃視四周:“死性不改。”
劍陣縮小,旋轉。
我帶着陳安躲到一邊。
公子已陷入陳年舊事,入了魔障,無論我們叫喊些什麽,他始終一意孤行。
他提氣,凝神。
敵人傾身,逼近。
霎時間刀劍相碰。
到處都是金石撞擊、摩擦的聲音,在耳邊聒噪不停。
血腥味漫開,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粗氣。
這便是江湖嗎?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有些發憷、有些腿軟。
但是如果放任不管,公子強弩之末,會死的吧?如果公子僥幸,恐怕也會如昔日一般莫名其妙成了懷璧其罪的武林公敵。
可他明明昨天才說,想要牽黃狗,逐狡兔,想要結廬在人境,不聞車馬喧。
我的力氣忽然充盈上來。
陳安拉住我:“別去送死!”
我将他推入灌木,奪了近處一弟子的刀,便速速掠入這刀光劍影之間。
我不知道公子是哪裏來的氣力。
大概支撐他的也是一股混沌的憤怒,如同我此時心中莫名的希望。
我看他一掌将劍陣中人擊出數丈,三劍攪亂這個陣法,出手迅疾,夾雜一絲惶惶的焦躁。
我格擋住向他背後襲來的劍,想要将他從混亂中呼喚回來。
但他只是滿心滿眼的殺,殺,殺。
我一腳踹開攻上來的人,替他擋住左側補上來的對手。
第一次中刀還是痛的,到後面有些麻木了,甚至開始更加熟練而靈活地去躲閃避讓。
我看着他用以命相搏的架勢與被迫卷入的領頭羊纏鬥,中了一劍還是不管不顧。
我使力擊退眼前敵人,沖上前去格開對方直刺的劍勢:“不值得!”可以感受到高手過招時手腕被震麻的力度,我不敢懈怠,只幾乎哀求地叫他:“走吧!”
他恍惚看了我一眼,如同夜雨中的刀光般伶仃絕望。
“走吧!”我又叫他。
閉了閉眼,仿佛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他已提振精神,一記大喝硬生生将那人手中劍擊飛,然後掠身揪住陳安:“走!”
13
不知奔逃多久,幸虧陳安對地形熟悉,我們終于甩開了追兵。
我狼狽地倒在地下茍延殘喘,公子雖一身血跡,卻如同木偶一般緘默平靜。
陳安哆嗦着身子,問:“奶奶的,就為了這麽一把破劍?就這就這?”
他難以置信地試圖從公子手中奪過這催命符,但公子只一眼便讓他不敢輕舉妄動。
“他們瘋了吧?”他還是忍不住喃喃。
我也不懂這幫江湖人在想什麽,這把灰不溜秋普普通通的劍,怎麽看都與“至尊、魁首”毫不沾邊,完全不知道為什麽他們要瘋了一般捕風捉影。
公子輕佻地舉起劍,哂笑道:
“你以為這是一把劍?
你以為他們沒有腦子?
不,這是一個符號,力量和地位的符號。
它究竟是把劍,是個鍋鏟,是個燒火棍,都無關緊要。
重要的是,人人都說,得到它就是第一。”
我忽然明白了,或許從前所有人都知道也許方家真的沒有那所謂的絕世秘籍;只是在口口相傳中,方家已經在風口浪尖;只要打敗方靈中,不管有沒有這勞什子秘籍,這個人就是天下第一。
忽然覺得很諷刺,原來紛紛擾擾、熙熙攘攘争奪的就是這麽一個東西。
“現在怎麽辦?”陳安問。
公子好像元神出竅一般失魂落魄,枯坐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我捏了捏拳:“先去蕩崖,這事恐怕一時半會平息不了,不管怎麽樣要先把公子的病治好。”
“……把劍丢了吧,他們還會追過來的。”公子自暴自棄地決定,眼眸冷得像是隔日的灰燼。
我呆了一下:“這是你給我的劍,是鐘姑娘給我打造的劍。”
他猛地擡頭,懊惱地質問我:“前車之鑒就在你面前,你就非要不撞南牆不回頭嗎?”
我很不喜歡他這般心灰意冷的眼神,好像世界都已經被水泡爛了,無可救藥,令我仿佛又回到在青樓被按着就範的時候。
于是我站起來,走到他面前,大聲問他:“我們偷了嗎?搶了嗎?做錯了什麽嗎?”
他怔了一下:“沒,沒有。”
我又問他:“即使我們丢了這把劍,事情就能完嗎?”
他喃喃:“即便拱手相讓,沒人會信傳說中的寶劍就是這個吧。”
“劍是死物,逼不得已肯定不能留在手上。但是當下脫手恐怕就要死得不明不白了。”我沉思道:“就算脫手,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我也不甘心聽之任之。”
公子有些茫然,這個事情如同一個噩夢,一下子抽離走了他的主心骨。
我湊上前,“啪”得拍打他的臉:“公子你醒醒,這個事和過去還是不一樣的。當年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現在我們只是不幸被卷入了謠言。”
他沒有什麽神采的眼珠看向我,我發現他的臉冰涼得駭人,而汩汩鮮血幾乎濕透他的衣襟。
我幾乎克制不住聲線的顫抖:“陳安陳安,你快點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