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14
這三位大夫住在離山腳村子不遠的田野邊,并不算難找;
但脾氣卻很古怪,給鄉民施醫布藥慷慨得很,卻不願意理會江湖人。
我與陳安剛将公子扶進他們的院子,他們便要令小童将我們掃地出門。
公子的狀态很不好,臉色幾乎要發青。
小童從門後探出一張臉,雪白淡漠:“師父不喜歡江湖人的,你們走吧。”
我揪住小童衣襟,強行把門撐開一條縫:“我們只是不小心被卷入其中的!”
小童向裏看了看,得了指令:“不對不對,一看他體格筋骨就是習武多年。”
我急得想破門而入:“還不許人退出江湖後被人找茬嗎?”
小童又看了看門內:“那就更不能救了,證明是大麻煩——救了會殺人,還會死,沒有什麽必要。”
我氣急敗壞,想要一腳踢開門,然而公子咳嗽一聲引走了我的注意,小童趁機将門嚴實地關起來。
門後傳來重物推動的聲音,似乎是被什麽抵住了。
我幫公子直起身子,順過氣,他粗重地咳了兩下,噴出一點血沫。
陳安站在一旁手足無措,問:“怎麽辦?”
我搖搖頭:“等。”
陳安低頭看了看我手裏的劍,有些局促:“姑娘,這些人會不會找上我啊……”
我猶豫了一下,一直沒敢讓他孤身回去也是處于這個考量:“我現在不能丢下公子,你可否在附近村裏逗留一下,我後面護送你回去?”
但不知道那幫人會不會循着蹤跡來找陳安,我有些頭痛,但是當下顧不了許多。
陳安想了想,又看了眼我的劍,答應得意外的爽快:“行,我等風頭過去些再回去。”
秋天夜裏已經有些寒涼。
我數數囊中碎銀,狠了狠心拿出大半,打算去周遭村民家中換床被褥。
不然公子傷上加病,這三個老頭又鐵石心腸,恐怕真要雪上加霜。
我抓起劍,想托陳安暫且照看公子;他卻提出替我跑一趟。
不禁有些酸楚,我躬身向他行了個大禮:“陳兄弟,多謝。日後若有機會,必當湧泉相報。”他吓了一跳,忙擺手走遠了。
不知道又跪了多久。
大概屋內的燭火都要熄滅了。
小童又一次探頭:“哎呀,你別等了,萬一凍死在我們門前怎麽辦。”
我伏地懇求:“我便是凍死,左右你将我踢遠點便是,公子對我有恩,只求您能救他。”
小童嘆了口氣:“我們真不能救他。”
這回不是“不願”而是“不能”。
我忍不住叫起來:“為什麽?是誰的命令?”我按住劍,幾乎要出鞘。
小童忙将門掩上,見我沒有失控,方解釋道:“師父瞧出他是簪花公子方靈中,你可知他殺了多少江湖人?我們若救他,就是和江湖各大名門正派為敵,我們可惹不起。”
我幾乎要哀求:“難道你們不知道方家滅門是有冤情嗎?公子也是被逼無奈啊。”
我不信人人都一葉障目,覺得方家憑空得了那勞什子絕學,公子就是一夜之間成了魔頭。
果不其然,小童與門內人交流一下,轉達道:“冤不冤有什麽用呢?人家人多勢衆的,我們老的老,小的小,惹不起啊。”
我跪着挪到門邊,拉住小童:“我不說,你不說,只要治好他,從此我們見着江湖人夾着尾巴走!”
小童看着皺眉歪倒的公子嘆了口氣,還是毅然決然地關上了門。
我在原地平息片刻,曠野寂靜,除了我自己的心跳便只有公子偶爾的□□。
我捏緊了拳頭,覺得很是無力。
我一直很害怕哀求,好像當時被诓進青樓,求天求地求人,只能求來兩記大嘴巴子。
好在我遇到了公子……
我稍稍從這種溺水者般的無助中緩過神來,我回到公子身邊,去探他的鼻息。
細弱但溫暖。
哀求便哀求吧。
說不定明日公子就能騎着驢、踏着牡丹來問我想去哪裏了。
陳安回來了,抱怨說跑了大半個村子才借到薄薄的被子。
我笑笑:“多虧你,還是借到了。”
我問他有沒有吃東西,他點點頭說有人給了碗熱乎的湯面,我才放了點心。
我們足足等了兩日。
三位神醫還是毫不動搖。
只有小童看我受日頭曬,受寒風吹,開門給我們遞過兩碗水。
好人還是多的,誰也怨不得誰。
小童嘆了口氣:“你總在門邊,太過于顯眼。”
我于是扛着裹得嚴實的公子去了後院,安分守己。
小童又說:“我跟随師父學習多年,你若不介意……”
我其實很介意,但偏偏這時公子回光返照般突然睜眼,并且聽懂了小童的話,掐了我一下。
他虛弱地說:“有勞小友了。”
我摸摸手,再反對也無濟于事。
小童替公子把了脈,然後回屋拿了一包藥,說:“本就筋脈衰竭,又強催內力,不好。”
我問:“能治嗎?”
小童掃了我一眼:“死馬當作活馬醫吧。”
公子安慰我,氣若游絲:“沒事,至少現在有醫生了。”
我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
那三個老頭大概怕我魚死網破,始終不願意讓我們進屋,只将周邊一座廢屋暫借給我們休憩。
雖然不至于凍死在外,但公子的治療一直沒有起色。
我不敢抱怨小童,只能旁敲側擊慫恿他去問屋裏的老頭子。
小童聞言對我翻了個白眼,繼續給公子灌藥。
陳安偶爾會來看看公子狀況,帶些吃食。
他好像過得不錯,出手大方,似乎在村裏也頗受歡迎。
每次我問起來他都讓我不要擔心,安心治病,吃食用度他去努力。
我覺得有些怪異,有時特意出門打聽,但村裏人似乎都不清楚陳安以何為生。
我怕他又染回懶漢的毛病,還專門對他旁敲側擊。
但他只是哈哈大笑,說我多慮,又說山下有的是活計,他日後大概都不用再回村裏。
有一天,我夜裏無眠。
撞見了想要潛入屋裏的陳安,他見我愣怔,忽然出手搶劍。
我三兩下将他打出去。
想要責備些什麽,又如鲠在喉。
“你走。”我只能這麽說。
陳安看着我,一步三回頭,不知道他是在怨恨我,還是在記仇。
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起了這份心思,明明他自己也知道這劍只是個噱頭,但我這條路确實欠了他很多,即使他有所圖謀,我現在也做不到趕盡殺絕。
我本不想把這件事告訴公子,但公子卻從小童的只言片語中發覺蛛絲馬跡。
他看出我的沮喪,只是摸摸我的頭說:“橋歸橋,路歸路。”
好在也便是從這日開始,公子的身體有了質的好轉。
我見他下床走動時,激動得抱着小童轉了三個圈,差點就想要領着他這後起之秀去砸那三個老倔驢的招牌。
可是公子攔下了我,神神秘秘說:“你沒發現每次他下診斷前,他都要回一下屋子嗎?”
我忽然反應過來,面紅耳赤地想給屋主叩首感謝,但是公子拉住了我:“算了,他們不願意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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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起來一切又回歸風平浪靜。
但我們下山那日,又突然山雨欲來風滿樓。
更加壯大的人馬,更加精良的武器。
公子搖搖頭,我心生忐忑。
我抓住這柄劍,想說“給你們”。
但是人群中有人指名道姓:“方靈中,你這魔頭可還記得我?還不快乖乖束手就擒,交出秘籍。”
我只瞥見公子額角青筋暴起,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他一掌擊落山窪。
有草葉,有枝丫。
他知道我會反應過來。
我蜷縮着落地了,不太疼,但還是暈了過去。
等我醒來時,山林間正在下雨。
我茫然地在原地徘徊了一會,無法辨認方位。
“公子!”
“方靈中!”
我叫着,手腳并用試圖向上爬。
但是四面八方除了穿林打葉的聒噪雨聲,只有兩三聲嘶啞的鴉啼。
我沿着山路走了很久。
四周都是一樣的山,一樣的林。
我不知道我是從哪裏掉下來的。
我慌慌張張摸索前行,我甚至找到了回那個村子的路,可是沒有人知道那天的山林中發生了什麽。
他們只知道下了一場雨,好像雷聲很大,其他與往常無異。
我弄丢了公子。
我甚至找不到他的屍身,不曾見到他的血跡。
直到數日後我見到鐘粹,聽到“魔頭伏誅”的消息;
我才知道,我的星星隕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