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廳內燈光熠熠, 交織在空氣中的高端香水和名酒芬芳越來越濃。
樂隊現場演奏着莫紮特的《G小調第四十交響曲》,付夢儀應付完記者, 高跟鞋滴滴答答踩着節奏,含笑往這邊走。
藏藍色旗袍被皎白燈光襯托得格外顯眼, 像一根刺, 紮在姚光心中。
又或者說, 這根刺早在五年前就已經紮下, 只不過現如今, 又被人狠狠往裏捅了捅。
“我去,她什麽時候回來的?我怎麽都沒聽說?”
“我不知道啊,她美國的分公司不是正在被查賬嗎, 怎麽有心情到這兒來了?”
“她是不是又去打針了,這臉僵的, 笑起來瘆得慌。”
“小光別怕,有我們給你撐腰!”
……
一群CP粉小姐妹湊着堆, 叽叽喳喳給姚光加油鼓勁。
付夢儀上位那點破事,圈裏人都清楚,但畢竟彼此間生意上都有往來, 不好撕破臉。
況且他們這圈子裏,誰家沒點上不得臺面的事?大家心裏頭門兒清, 不過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粉飾太平罷了。
所以等付夢儀真正走到她們跟前時,大小姐們接收到自家的眼神警告,又被付夢儀自帶的迫人氣場震懾到, 紛紛鹌鹑似的縮着腦袋不敢說話。
“小光,方便借一步說話嗎?”
付夢儀拿小手包指了指旁邊的陽臺。
“可以啊。”
姚光從侍應手中換了杯新的紅酒,跟她過去。
溫寒忙拉住她手腕,擰着眉毛跟她搖頭,姚光拍拍她的手安慰:“放心,沒事的。”
正值十一月初,氣溫毫無征兆地大降,北城驟然由秋轉入冬。
夜裏風大,付夢儀拿了條大披肩蓋在旗袍外,回頭見姚光還穿着單薄的禮服,讓人也給她拿一條。
姚光擺手拒絕,幾步走到欄杆邊,雙手抱臂,斜身倚着,“說什麽話就說吧。”
語氣比這夜裏的風還冷。
付夢儀挑了下精心修剃過的眉梢,“日本的女孩子大冬天也穿短裙。你在那待了幾年就是不一樣,不怕冷,我就不行了。”
姚光無所謂地聳了下肩,“我也沒什麽,就是年輕。”
“……”
付夢儀被噎了一回,下意識側過頭,擡手擋了下眼角的細紋,眯起眼,餘光上下打量。
姚光不避不讓,就大大方方站在那由她看。
夜色濃郁得像浸了油的畫,月光淡淡灑落,一切都無聲沉澱着。那抹紅色禮服玲珑有致地戳在其中,就仿佛一朵刺破暗夜的玫瑰,鮮亮得叫人挪不開眼。
之前就聽許悅提過,這丫頭回國後,人就完全變了個樣,不能再小觑。付夢儀起初還不怎麽相信,如今見了,還真是不能再拿過去那套對付。
“你對我的敵意還是不小啊。”付夢儀攏了攏披肩,感嘆了聲,“既然這樣,我也不跟你多廢話了。今晚原本不該是我來的,可是你爸爸昨天又進了重症監護了,這事你知道嗎?”
姚光正無所事事地搖晃着手裏的紅酒杯,動作一頓,片刻又重新輕輕搖起來。酒紅色液體在杯中旋成小渦,因力道加重而有些變形。
付夢儀看在眼裏,“這幾年,你爸爸身體越來越不好。你是他女兒,昨天事發突然,你不在他身邊,不知道也就算了,該不會連他這個月送了幾回急救室都不知道吧?”
唇角微微向上挑起輕蔑,“我人在美國,都比你清楚。”
一陣風從圍欄間穿過,姚光哆嗦了一下,斂着秀眉看她。付夢儀也端莊地抱着雙臂,靜靜回視她。
誰也沒說話,夜靜得發寒,隐隐能聽到遠方一絲微弱的蟲鳴。
姚光不由想起五年前那個夏天,高一期末考結束,她興奮地抱着一盆新買的尤加利盆栽回家,想給媽媽一個驚喜。
卻只在別墅樓下,看見一個黑影從天而降,和她手裏的盆栽一塊,倒在冰冷的血水中。
尖叫聲、警笛聲、救護車聲響成一片。她呆呆站在那,茫然聽着無數人在喚她名字。盛夏的陽光普照大地,尤加利葉綠得發光,逐漸被汩汩流淌的鮮血染成赤紅。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眼前這個女人。
“你媽媽的事,我只能表示遺憾。”
付夢儀想是猜到她心裏在想什麽,指尖摩挲着欄杆上裝飾用的暖玉白玫瑰,輕聲說,“她和你爸爸天生性子就不和,鬧成這樣誰也沒辦法。”
姚光冷笑一聲。
吳菲和姚山的愛情故事,她早已爛熟于心。一言以蔽之,正應了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見”。
赫赫有名的商界新貴和浪漫優雅的鋼琴家,郎才女貌,家世又相當,認識沒多久就陷入熱戀,結婚生子也都是順理成章的事。
婚後的最初幾年,兩人蜜裏調油,小姚光也被他們寵成了要星星不敢給月亮的小公主。可這情,到底是被時間的洪流給沖淡了。
付夢儀就是在這個時候,帶着許悅來的姚家。
說她是家中保姆,其實是姚光自帶的偏見。付夢儀的正經工作,是吳菲的調音師。
論技術,她其實也就一般的水平。只不過當時許悅的爸爸剛因車禍身亡,母女倆沒了經濟來源。吳菲見她們可憐,就給了這麽一份清閑的工作。
那會兒姚山的事業剛好迎來一個非常重要的轉折點,日日不着家。
吳菲演奏會被接連取消,正陷在一個低谷期,心裏壓力與日俱增。
心理醫生建議她暫時遠離鋼琴,好好休息。可她心氣高,就是不肯聽,每□□着自己坐在鋼琴面前,卻總也走不出瓶頸。
偏巧周圍又有嘴碎的,在她耳邊編排姚山在外面養女人的話。藝術家大多敏感,又是這麽個微妙的時候,吳菲難免疑神疑鬼。
之後夫妻倆再見面幾乎都在吵,而這争吵最後也終于随着維也納演出的取消,全部停止在了那年夏天。
當時姚山也消沉了好久,付夢儀就是在這個時候趁虛而入。
要說吳菲正真的死因,醫學上說,是重度抑郁症引發的自殺傾向。
但要說與付夢儀完全沒關系,姚光可不傻。
這女人明知道媽媽那段時間情緒不穩定,還總以安慰人為借口,義憤填膺地把爸爸的流言蜚語說給她聽?
盛世白蓮本蓮了!
宴廳內,攝像機的閃光燈忽而變得密集,林雁聲講話結束,林霁塵迎着記者們殷切的目光,緩步上臺。
光影交疊下,整個宴廳都透着一種奢侈的糜爛感。唯獨他氣質淡雅如雪松,穿行在浮華聲色間,依舊不染煙火。
林氏的接班人就該是這樣,永遠耀眼奪目。
姚光心底湧起幾分驕傲,卻也無端生出幾分遙遠的陌生感。
“林氏今晚要宣布和明禾聯姻,我是不會同意的。”
付夢儀不知從哪裏拿出一個黃色文件袋,丢到中間的一張小茶幾上,面容隐在燈光下,神色難辨。
“這是父女關系斷絕協議書,你爸爸已經簽完字了,你也簽了吧。作為繼母,我或許不夠格,但作為女兒,你比我更加不……”
話音未落,她臉上就迎來一片酒紅色冰冷。寒風一吹,她由不得佝偻着背“嘶”了聲,抖出一身細密的雞皮疙瘩。
姚光甩了甩纖細的手腕,居高臨下地冷眼“嘁”了聲,空酒杯丢到她面前,轉身就走。
多餘的眼神也沒分她半個。
夜裏九點,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五顏六色的霓虹鋪滿街頭巷尾,車流連綿成赤紅色的光帶,從眼前一閃而過。這座城市總是這樣匆忙,二十四小時沒個停歇。
姚光漫無目的地走着,心裏亂糟糟,像揉着一團麻繩,誰也不想見,只想一個人在這座城市迷路一會兒。
付夢儀的話,她可以當作是在放屁,但要完全忽視卻很難。這個人存在的本身,就是在告訴她,她媽媽已經不要她了,如今連她爸爸也不想要她。
周圍燈火太喧鬧,她使勁仰頭,還是看不清星辰。
不知是不是真有緣分,她又走到了之前那家名叫“燒”的火鍋店。
不同于夏天那會兒,現在店裏生意火爆,白霧升騰缭繞,像個仙境。連門口的橘貓,也得了一份魚丸。
姚光一晚上沒吃東西,肚子早唱起了空城計。而且這回跑出來,她還是沒帶包,卡裏的錢也沒了。
但想起這家店老板是AL的朋友……她猶豫了會兒,還是決定進去碰碰運氣。
巧的是,店員竟然還記得她,異常熱情地把她迎進二樓一間布置精美的包廂,也不用她點單,就把食材都給上齊了。
除了黑啤。
姚光粗略掃了眼,還都是她喜歡吃的。
這是做過大數據調查了?
她挑了下眉,也沒多想,拿起筷子在盤子上點了點,目光來回掃視,卻只是嘆了聲,放下筷子,趴在桌上。
媽媽死狀、爸爸的病,還有付夢儀的話,像是一雙無形的手,緊緊掐着她的脖子,讓她無法呼吸。
手機忽然震動起來,來電顯示赫然寫着三個字“林霁塵”。
姚光盯着屏幕瞧,心裏澀澀的,咬了咬唇瓣,摁下紅色鍵。這個時候,她當真誰也不想見。
手機再次固執地響起,姚光又挂斷。
如此契而不舍地反複數次,她終于受不了,直接關機。
漸漸,她蜷縮成一團,雙肩細細顫抖,視野跟着湧起一片白霧,還死咬着唇瓣不肯哭出聲。
世界安靜下來,只剩遠處的熱鬧,和鍋裏“咕嘟咕嘟”渾沌不清的湯水。
而她只是個沒人要的孩子,只能一個人躲在角落低聲啜泣。
包廂門口有什麽東西忽然閃爍了下,姚光眯了眯眼,發現是一顆耳釘。
耳釘的主人穿着一身黑色沖鋒衣,懶洋洋地側倚着大門上的古典半月形雕花槅扇,長相和散漫勁兒跟林霁塵不相上下,給人的感覺卻比他還要随性不羁。
視線相接,他勾唇朝姚光擡了擡下巴,算是打過招呼,耳釘一閃一閃很是晃眼。
俨然一個長期留戀花叢的富家小開,沒事幹到處找樂子。
姚光吸了吸鼻子,冷聲:“要微信沒有,要命一條。”
男人一愣,忍不住“噗嗤”笑出聲,很自來熟地坐到她對面,修長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不至于吧,好歹我也請你吃了兩頓火鍋。”
“兩頓?”
姚光狐疑地看着他。
男人颔首,翹起拇指點了點牆上的“燒”字,“我叫宋青焰,是這家火鍋店的老板,八月份和今天的火鍋,都是我請你的。”
姚光恍然大悟,是AL的朋友。
上下打量他這一身名牌,她更疑惑了,就這套裝備,怎麽看都是跟林霁塵同級別的公子哥,為什麽就落魄到開火鍋店了?
宋青焰像是看穿她想法,笑了聲,“不為什麽,就是喜歡。”
四下找不到酒,他就開了兩瓶罐裝雪碧,遞給姚光一瓶,自己拿着另一瓶,像模像樣地跟她碰了個杯。
這是打算“促膝長談”了?
初次見面,還真是不見外。
“我跟阿塵一樣,在MIT讀的金融,後來……”
姚光興致低到谷底,沒興趣做他的聽衆。可耳朵捕捉到這兩個字時,她又瞬間精神百倍,“跟誰?!你不是AL的朋友嗎?怎麽…”
有什麽東西從她腦海裏一閃而過,她一下怔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
宋青焰觑着她臉上的表情,輕笑,放下雪碧,抽了張紙巾,從胸前口袋裏摸出一只黑色水性筆,洋洋灑灑寫着什麽,“你知道阿塵的英文名是什麽嗎?”
“英文名?”
姚光皺眉,不懂他為什麽突然問這個,正想開口,把話題轉回來,那只工細白皙的食指已經點着紙巾推了過來。
很潇灑自如的一行字,跟他本人的感覺一樣。白紙黑字,只有一串字母:
Alkaid
姚光心裏猛地一顫,寥寥幾個字母像刀刻在心底,逐漸熱了她眼眶。
Alkaid,北鬥七星中的一顆,在中文裏還有個特別詩意的名字。
叫做“瑤光”。
原來AL,是這麽個意思……
姚光腦海中像是在過走馬燈一樣,倏爾閃過無數畫面。AL安慰她的話、林霁塵調侃她的模樣……無數畫面交織在一塊,最後緩緩勾勒出那張隽秀不拘的模樣。
AL是誰?她曾無數次在腦海裏描繪過他的模樣,可唯獨沒想過會是他?
湯水快被煮盡,火鍋聲音低下,世界變得更加安靜。
每一寸呼吸,每一次心跳,都顯得格外用力。
宋青焰收起吊兒郎當的模樣,盯着她的眼,一字一句無比認真說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事不開心,不過你可以相信他。”
“這個男人已經蠢到,把你的名字,冠在了他自己頭上。”
天已經很晚,街上的人稀疏不少。
霓虹淡去,月色清泠泠沉下來,像一抹薄紗。
姚光從火鍋店出來,有些頭重腳輕,抱着手機猶豫了會兒,長按電源鍵開機。
幾乎是在同時,電話就沖了進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急促。
姚光看着來電顯示,心裏五味雜陳。
今天是他的大日子,正式接管集團,還要宣布訂婚。可他的未婚妻卻在所有媒體面前,跑了?
他大概氣壞了吧?
遲疑半天,她終于按下接聽,無力地“喂”了一聲,就幹張着嘴不知道該說什麽。
手機那頭卻沒有預想中的生氣,或是責備,而是松了口氣,像是終于确認自己的寶貝安全無恙後的放松。
姚光鼻子一酸,剛才在店裏強忍着的淚水,就在這一瞬間,忽然憋不住了,也不管他能不難聽懂,抓着手機沒頭沒腦就是一通說:
“阿塵,我不想回去宴會,不想看到他們,不想待在這兒了。為什麽他們都這麽壞?我到底做錯什麽了?為什麽他們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媽媽是這樣,爸爸也是這樣,既然他們這麽不喜歡我,當初為什麽要生下我?為什麽……”
說着說着,她不由哽咽了,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只能一個勁兒放聲大哭,哭到自己也沒力氣。只能蹲在地上,盯着角落一只落單的螞蟻發呆。
這個冬天好冷,真的好冷。
“那我們私奔吧。”
手機那頭說得很淡定,沒有片刻停頓。語氣溫柔似水,能包容她的一切任性。
姚光一愣,大腦有一瞬宕機,半天才找回聲音,“私奔?可是你公司還要……”
林霁塵打斷她,還是那句:“私奔,你敢嗎?”
語氣堅定,如磐石不可轉移。
不問其他,只問她敢不敢。
姚光心頭奄奄一息的小鹿,忽然被喚醒,重重地,撞了一下她胸口。
月光照在她身上,一瞬驅散她心頭所有陰霾。
“我敢。”
聽筒裏傳來一聲熟悉的輕笑,“好,那現在回頭。”
姚光一驚,有些期待,又有些難以置信地照辦。
滿街暗淡的霓虹不知受了誰的指示,都在這一瞬間明亮起來,像是荒蕪的世界次第長出新芽,綴滿五彩斑斓的鮮花。
而她的少年,就站在燈火最輝煌處,帶着笑,揚了揚手裏的兩本護照,朝她張開手臂。
姚光空蕩的心頓時溢滿柔光,站起身,不管不顧地沖過去。
懷抱變滿的瞬間,她眉心落下寵溺的一吻,伴随他輕柔的話語,頃刻間溫暖了整個冬天。
“寶貝,你不會沒人要。你的出生,就是為了遇見我。”
作者有話要說: 我真的不短小!明明很粗長!(驕傲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