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有朵花骨朵 - 第 14 章 木偶流離

木偶流離

陵光神君的身邊,玄鈴正安靜聽着陵光神君講述這番大道理,她眼波流轉,微微側過臉看向陵光神君的側顏。

她突然有一種認知——眼前這位神君或許有着更不為他人知曉的一面。

玄鈴能夠聽的出來,陵光神君并不是單純地在講關于愛與善的道理,他的聲音裏含有深邃的情感,這不會是一個淡薄情愛之人能夠說出來的話。

世人皆道羽化登仙就應該摒七情棄六欲,無情則管天下,有情則管小家。

可是誰又能夠做到真正的無情無欲?所謂的無情不過是看破世事後無奈的抉擇,其中滋味大多時候只有自己能懂。

陵光神君他……有故事呀!

正看的專注,玄鈴眼中的陵光神君斟酌着再次開口,對流離說道:“本神君不信。”

流離面上的表情甚是精彩,可笑至極地望着陵光神君:“我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我自己不清楚嗎,需要你一個外人質疑?”

陵光神君搖搖頭,他堅信,能夠做出此等精致細膩木偶之人,絕對不會是一位把自己的心血随意摧毀掉的木偶師。

他看着魇骨師流離,認真地詢問道:“你當真記得那一天的事情,事無巨細全無纰漏?”

陵光神君問的語氣太過堅定,流離反而遲疑了,他的目光閃爍,又不敢仔細回想自己最黑暗絕望的從前,惱羞成怒:“與你何幹?”

看着執拗的流離,陵光神君生不出半分厭惡之意,心中某個珍藏的角落有所觸動,他朝流離走進幾步,語氣放緩:“如果本神君能夠帶你重新看一遍當年的事,你願不願意?”

流離抖了抖身子,沉默不語。

他很矛盾。

一方面他不想再重新經歷一遍當年的事情,那是他親身經歷過的記憶,怎麽可能會出錯?

另一方面,他的內心在蠢蠢欲動——或許呢?萬一呢?

至少還能夠再見那個人一面。

無論自己有多麽恨她,終究是……

放不下。

流離有些頹敗地想着,他終究是忘不了她嗎?只因她是他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人,只因她是他的主人,他就這麽忘不了她嗎?

可是!

就算她有任何難言之隐,也不能将他就這樣扔在萬劫不複的烈火中!任他的皮膚幹裂,任由火苗燒透一切,任他在火裏掙紮痛苦!

“這是想讓我再經歷一次被丢棄、被傷害的痛苦嗎?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傻子,愚蠢到根本分不清是非黑白?”

面對流離強硬的拒絕态度,陵光神君輕輕嘆息一聲,他看向那只一直趴在屋頂上久久未曾動過的骨偶,淡淡開口。

“你打算裝傻裝到什麽時候?他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都無動于衷,難道事實真如他所言,所以你才不敢辯解,哪怕是一句歉意的話都不肯說出口嗎?”

流離看到陵光神君竟然在對着他制作的骨偶說話,眼睛裏面流露出困惑:“莫不是你才是那個傻子?這骨偶是我操控着才能動,她就是我,我就是她,無論你問她什麽問題,她都不可能回答你。”

陵光神君不受魇骨師流離的影響,他繼續看着骨偶琉璃:“如果你再不出來,本君現在就替你完成當年你沒有做完的事情,他犯下這麽多罪孽,只是一只有了靈的木偶罷了,連帶到上天審判罪行的資格都沒有,本神君可以現在就處置了他。”

玄鈴安安靜靜地站在陵光神君的身後,一會兒看看魇骨師流離,一會兒看看骨偶琉璃,然後再看看陵光神君。

她覺得自己好像明白陵光神君要做什麽,又一頭霧水摸不清狀況,于是安分地待在一旁,靜靜觀看情況。

樓下有幾個仆人好奇地冒雨跑出來往屋檐上看,好在陵光神君之前早已設下幻象,他們什麽都看不到,只會奇怪好好一個姑娘怎麽就飛上屋檐就不見了。

莫不是……這個姑娘其實是妖精?

衆人一想到這個可能,害怕地互相看幾眼,連忙躲回屋裏去了。

圍着流離的火焰之花開始流轉,火束冒出苗頭,流離注意到火苗的動靜,臉上明顯露出驚恐,他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幾番深呼吸過後倒也淡定了。

“燒就燒吧,如果一開始就能讓我葬身火海化為灰燼,倒也省去了不少事。”

或許當真已經決定好坦然赴死,他話語裏的語氣很是平靜。

活着也不知道做什麽,世間太無趣,總需要他自己去創造樂趣,而他一開始明明只是想做一個人的牽線木偶,随她指尖而舞,亦步亦趨,無需思考。

……

沉寂許久的骨偶琉璃緩緩站了起來,她的衣衫淩亂不堪,所以站起來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幫自己好好整理儀容和服飾,而後在她的魇骨師流離震驚的眼神中緩緩轉過身,看向他們。

她好奇地問陵光神君:“你怎麽知道我是活的?”

“如果你真是骨偶,在聽到他的那些話時就不應該有任何反應。”

琉璃篤定:“我沒動,也沒有反應。”

陵光神君輕笑:“你動了,你的魂魄在害怕,你在怕本神君會一把火将他燒的身魂不留。”

骨偶琉璃沉默半晌,又問:“你好像知道我是誰?”

這次陵光神君輕輕搖頭:“本神君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她,只是想要詐一詐你罷了,如果你是被他強行抓來将肉身做成骨偶,他被本神君伏誅,你應該慶幸自己終于能夠脫離苦海,而不是在為他擔憂。”

琉璃歪着腦袋:“就不能是因為我被他操控太久,日久生情産生了同病相憐的情分,他死了,我也落不下什麽好處。”

玄鈴不知道從何處掏出一碟小桃酥,一邊吃着,一邊瞪大眼睛看着眼前這一出好戲。

看看這邊的小木偶,已經一臉呆滞,仿佛靈魄被吸走,真成了一根空殼木頭。

流離喃喃着:“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看來是瞞不下去了。”骨偶琉璃低下頭有些無奈的笑笑,看上去有些落寞和難過,“放了那孩子吧,他身上的罪孽由我一個人還就好了。”

陵光神君:“既然心疼他,為什麽不在一開始就阻止他犯錯?”

琉璃嘆氣:“……如果能夠一開始就阻止他,你覺得我還會等到現在,等他一錯再錯再也回不了頭嗎?我不能操控這具身體太久,我太虛弱了,我阻止不了他,只能陪着他一起犯錯,也算是對他的補償。”

陵光神君:“世道無盡,沒有哪條路不能迷途知返。”

琉璃終于敢擡起臉,她看向陵光神君:“上仙,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您這樣的覺悟,小女子說到底也只是一個凡人,我害他入魔,穢根已生,既然無法帶他回到當初的明鏡臺,自然也只好陪着他在九幽深處共沉淪。”

如他所願,陪他胡鬧,至少還能在他的臉上看到些許笑容。

到此刻,木偶流離終于反應過來,他激動地站起身,剎那間差點撞到陵光神君的玄火,好在陵光神君眼疾手快,在流離觸碰到這些玄火前将玄火收了回來。

流離激動望着琉璃,聲音裏面是止不住微微顫抖,帶着些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欣喜:“你真的是……玉師傅?”

琉璃不打算再撒謊,偏過頭望向別處,不情不願地輕輕點頭。

她不去看流離,或許就是覺得自己沒臉以玉師傅的面目再見他。

流離卻是誤會了她的意思,眸底的欣喜逐漸黯淡下去,直至平靜無波,他意有諷刺:“怎麽,現在連看我一眼都覺得厭惡嗎?既然這麽讨厭我,當初為什麽還要把我造出來?為什麽要讓我染上你的寄托,在我耳邊一直念叨着、念叨着,想要我能夠和你說說話……”

等他終于修有靈魄,即将能夠自己動用全身關節時,她卻抱着他将他投入烈火中焚燒,他依然能夠清晰記得那一刻她臉上的表情,是那麽決絕和冷漠。

只一瞬她就轉過身去沒有留下任何不舍和留念,徒留下他在烈火裏被燒的滋滋作響,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才會被她遺棄。

火焰的溫度,很熱。

他那顆不會跳動的心,很疼。

他只是一個木偶,一個不應該有心的木偶。

那一天的火沒有将他焚燒幹淨,卻将他的心毀的一幹二淨。

回想起這一切的流離冷冷地盯着琉璃:“你怎麽會變成我制造的骨偶,是你故意讓我選你的身體當做骨偶材料?”

回想起自己遇到琉璃的畫面,竟真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他就像是被人在幕後操控着一般,故意讓他看到瀕死無望的琉璃。

或許連那本如何制作骨偶的古簡,都是她故意讓自己發現!

流離越想越覺得就是這麽一回事,想到自己被蒙騙這麽久,身上的怨氣逐漸壓抑不住地散出來,驚的琉璃不得不回過頭面對他。

她苦笑一聲:“在你心裏,我就這麽壞嗎?”

她這麽一說,流離身上的怨氣開始收斂,他看着她,竟是目露幾分委屈。

為什麽要抛棄我,丢掉我?

又為什麽要一直留在我的身邊,任憑我擺布、玩弄,也無怨無悔?

流離是木偶,他的眼珠是琉璃玉做的,此刻裏面變換着色彩,許是剛才落下的雨水浸透了眼珠,又或是雨霧沾濕了珠子表面,他的眼睛看上去水霧迷蒙,像是哭了。

流離低下頭咬着牙。

才不是哭了呢。

琉璃,也就是玉師傅緩緩走近陵光神君,她的身上沒有顯露出一絲一毫的惡意,陵光神君靜靜站在原地等着她靠近。

玉師傅跪在陵光神君的面前,誠懇地叩首:“這一切由我開始,就由我結束吧。這孩子本心不壞,望上神放他一馬。”

流離擡起頭,怔怔地看着為他求情的琉璃。

陵光神君合上眼眸靜靜思考了片刻,而後有了決定,他睜開眼,詢問玉師傅:“他本心不壞,但是你如果執意不肯讓他知道當年事情的來龍去脈,他還是恨你,還是意難平,本神君又如何放心他之後不會重蹈覆轍,再一次為禍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