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切磋 “現在我信了,那晚你确實是心甘……
範二郎穿過明月樓, 走進院子裏,看到小花園旁筠娘的背影。
她看上去又消瘦了些。周圍花開得肥濃,她立在這樣的繁花裏, 背影竟顯得有些蕭索。
範二郎一陣心疼,走過去輕聲喚她:“筠娘。”
筠娘轉過身, 朝他笑了笑,“你來了。”
“嗯。”範二郎牽起她的手仔細看了看, 問她, “你可曾受傷?”
筠娘搖了搖頭。
“昨晚吓壞了吧?”
筠娘望着他細膩溫柔的眉眼,曾經有多少個日夜, 她就是沉浸在這樣的溫柔裏忘乎所以的。
她抽回手, 轉身看着牆上爬的煙粉色薔薇花,問道:“二郎,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範二郎笑道:“我怎麽可能忘記!那天我本來要去廣祥街的綢緞鋪子裏辦事,半路上我讓小厮回去拿東西。
小厮走後,天空忽然下起大雨, 我一時沒處躲雨, 就站在你家門前的樹下。你推門走出來, 遞給我一把傘。你還叫我不要站在樹下, 當心打雷。
我當時沒說話,是因為我心跳太快了,我不知道說什麽!我第一眼見你就滿心都是喜歡, 那一刻我暗暗發誓一定要娶你為妻!”
想到往昔,他目光溫柔明亮,笑意裏染了絲絲甜蜜。
筠娘輕聲嘆息道,“若是我沒有送你那把傘就好了。”
範二郎一怔,“什麽意思?”
“二郎, ”筠娘轉過身看着他的眼睛,鼓起勇氣說道,“我們和離吧。”
範二郎笑了笑,“筠娘,你一定是吓壞了,瞧,現在都開始說胡話了。走,我們先去看看大夫。”說着便要來拉筠娘的手。
筠娘躲開他,正色道:“我沒有說胡話。倒是你,麻煩你清醒一點吧,二郎!”
範二郎的手停在半空,臉色逐漸蒼白,顫抖着嘴唇看她。
筠娘吸了吸鼻子,盡量不使自己流淚,說:“咱們好聚好散。”
“不,不可能。”
“如果你實在不想寫和離書,那就寫休書吧。”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範二郎忽然擡高聲音,激動地說道,“我絕對不會讓你離開我!絕對不會!”
他大聲發洩完,又放低聲音,語氣溫柔道:“求你了,筠娘。有什麽問題我們都可以解決,如果是因為阿娘——”
“不是因為她。”筠娘搖頭打斷他,“你要聽實話嗎?”
“你說。”
“我知道你很愛我,我也愛你。曾幾何時,我同這世間許多的癡心女子一樣,覺得只要有丈夫的偏愛,便是多受些委屈也無妨。
我越來越卑微,越來越柔順,低微得像泥土一樣任人踐踏。可是,我本來不必如此啊。
我明明也是爺爺的掌上明珠,我已經得到過這世上最純粹最無私的偏愛,我又何必為了你的偏愛,而作踐委屈我自己呢?
我現在過成這樣,如果爺爺在天上看到也會難過的!”
範二郎聽罷,紅着眼眶說:“筠娘,對不起,我知道你為我受了許多苦,我發誓,我往後一定會對你好。”
筠娘搖頭苦笑:“看來你是真的不懂我啊……算了,現在說這些也沒什麽用。總之我是一定要離開的。”
“我不會放你走。”
“你不寫休書也沒關系,反正我不會回去了。”
範二郎想了想,忽然說道:“你私自把那個小妖怪帶回府上,導致整個範府幾乎夷為平地,所以這筆損失該由你來償還。”
筠娘愣住了。她實在沒想到這一茬,而範二郎提的要求卻是合乎情理的。
“如果你還不起,就留下來繼續做我的妻子。對不起,筠娘,你說我卑鄙也好,無恥也罷,總之我不會放你走。”
他的目光是那樣執着、堅定,甚至有些偏執。就好像無數次對生意場上的掌控一般勢在必行。
筠娘只覺自己方才所說的話,此刻都成了笑話。欠了這麽大一筆銀錢,她這輩子也無法脫身了。
她用盡平生力氣所做的抗争,被他三言兩語便消弭于無形。
算了吧,心裏有個聲音對她說,不要掙紮了,沒用的。也許,她注定只能做這樣一個卑微到泥土裏的人。
想到昨晚雲輕仙姑說的那番話,她一時間既絕望又羞愧。
就在這時,高處有個人朗聲說道:“誰說她還不起了?”
院中兩人聞聲,仰頭望去,只見明月樓三層的走廊裏,正站着幾個人,趴在欄杆前看熱鬧一般看着他們。
其中身形嬌小的女子還大咧咧的拿着根糖葫蘆。
這幾人不是別人,正是雲輕一行人。
雲輕雙指間夾着一張紙,潇灑地往下一抛,那張紙飄飄晃晃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範二郎面前。
範二郎伸手接住一看,是他母親寫的一萬兩銀子欠條,上頭蓋着她的手印。
“現在你們兩不相欠啦,”浮雪說道,“你們繼續聊。”說着,笑眯眯地咬了口糖葫蘆。
範二郎生平從未如此被動過,他漲紅着臉看着欠條,滿眼的不可置信,自言自語道:“怎麽會,怎麽會……”
……
範二郎最終失魂落魄地走了。
雲輕幾人從走廊上跳下來,走到筠娘面前。
筠娘沒想到事情峰回路轉,這會兒又是驚喜又是感動,她看着雲輕說:“仙姑,你也覺得我離開是正确的決定,對嗎?”
雲輕笑道:“離開與否是你的事情,與我無關。我只不過是不想看到一個老人的深情厚誼被辜負罷了。”
筠娘怔了怔。
雲輕說着,抛向她一個物事。
筠娘接住,見是個荷包,打開荷包,裏頭躺着一粒木珠子。
她一下子捂住嘴,淚如雨下,過一會兒,哽咽着說:“仙姑大恩,筠娘此生不忘!”說着便要跪下磕頭。
浮雪一把扶住她,“你們這些人怎麽總喜歡跪來跪去的。”
筠娘倒出木珠子,後者往地上滾了幾滾,化作小樓。小樓一見筠娘,撲到她懷裏與她抱頭痛哭。
浮雪見她們哭得感人,也禁不住擦了擦眼淚。
雲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走啦。”
四人于是離開明月樓。
路上,程歲晏問雲輕:“真就這麽放心地放走小樓嗎?不怕她以後作惡?”
“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吧。白榆說得對,天道自有其規律。
天道既然使小樓誕生,而她又不曾作惡,那麽她就可以成長下去。我若随意幹涉,就過于自以為是了。
那個叫刺哩哩的人願意教她咒術,想必也是考慮到這一點。”
浮雪點頭道:“就是呢,沒準等以後小樓成長時,師姐已經成仙了呢。”
程歲晏奇怪道:“你這人,怎麽不說自己成仙?”
“嘿嘿,我嘛,”浮雪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還是不要為難上蒼啦!”
幾人說說笑笑地回了仙都雲舍,第二天,筠娘前來與他們辭行。
她的心情似乎不錯,臉色紅潤,目光有神,見到雲輕幾人後,鄭重說道:
“我打算離開廣陵了。我想來對你們說聲謝謝。謝謝你們讓我知道我其實是一個多麽幸福的人。
這是我自己做的幾樣點心,還有一壇子鹵羊肉,希望你們別嫌棄。”
雲輕有些意外,“你要去哪裏?”
“不知道,”筠娘搖頭笑笑,“我只是想出門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會燒制羊肉的手藝,總歸能養活自己。
我還記得你帶給我的那個夢,那真好啊。我想,我對外面的世界并非沒有好奇心,只是以前不曾設想過,真是奇怪。”
“決定好了?”
“嗯。唯一可惜的是,春香與我情同姐妹,她因放不下家人,無法和我一起。”
雲輕點頭。有小樓陪着,倒不用擔心她遇到歹人。
浮雪問道:“小樓呢?”
筠娘笑道:“你們猜。”
幾人注意到她的發簪,一根木頭上以紅線綴着一個小小的精致樓宇,只有核桃般大小,随着她的動作輕輕擺動。
“這是明月樓?”
“嗯,我和小樓商量後決定,把明月樓一起帶走。”
雲輕屈指彈了一下明月樓,明月樓發出咯咯笑聲:“臭道士,別碰我呀,癢死了!”
浮雪禁不住感嘆,這是頭頂着一座房子行走江湖啊,頭一次見到這麽嚣張的人。
筠娘取出一個巴掌大的荷包,遞到雲輕面前,朝她擠了擠眼睛,笑道:“這是小樓托我給你的,她自己不好意思說呢。”
随着她這話,簪子上的樓宇竟然上下跳了跳,随後是小樓氣急敗壞的聲音:“不是說好了嗎,不許提我!”
雲輕笑着接過荷包,“什麽東西?”
她本來以為是饴糖之類,接到手裏就知道不是了,那荷包雖然鼓鼓的,但是拿在手裏又輕又軟,像是握着一團綿絲。
打開荷包,她從裏頭倒出一卷白紗,白紗裏夾着一張小紙條。
雲輕抖開白紗。這白紗展開之後是個披風,薄得幾乎透明,拎在手裏完全感受不到重量。
再看紙條,上頭寫着:
小貓乖乖,
小狗呆呆。
小筠哎哎,
小樓來來。匿!
雲輕一看就明白了,這應當是件法寶,紙條上寫的正是法訣,看樣子與隐匿相關,聯想一下形狀是個披風,那就多半是隐身衣了。
她禁不住挑了挑眉,“看不出來,小家夥還有這好東西。”
小樓得意的聲音從筠娘頭上傳來:“這叫做漂漂亮亮衣。”
浮雪搖了搖頭:“沒必要為了硬湊五個字取這種名字。”
“臭道士,沒品位!我告訴你們,這個東西只能用一次哦。”
雲輕有點遺憾:“一次怎麽夠,那你多給我幾件。”
“你!這一件我都費了好大勁,失敗了多少次才煉成,你還要幾件,你氣死我了!”
雲輕笑嘻嘻地又彈了它一下,“開玩笑的,謝謝你啊小樓。”
“都說了不要碰我,很癢的!”
……
範府的少夫人走了,在少夫人離開後,孫管家由于向雲輕仙姑“告密”一事,被範府老夫人打發出去。
離開老東家後,孫管家突發奇想,跑到一座茶樓做了個說書人,說的是市面上從未有過的《仙姑踏月》。
這本書講仙姑雲輕在廣陵城收伏明月樓妖怪的故事。
這個故事不僅新穎奇特、跌宕起伏,而且就發生在廣陵城,貼近聽客生活,因此風靡一時。
茶樓日日客滿,許多人自帶板凳,也有人席地而坐,竟還有外埠的好事者前來聽書。
廣陵百姓漸漸都喚他“孫博士”。
孫博士說到仙姑的厲害處,時常指着茶樓裏某位瘦黑寡言的夥計,說:
“呶,那是我的遠房侄子,曾經是個賭棍。賭棍啊諸位,你們可曾見過賭棍從善?
就這麽一個無惡不作的賭棍,仙姑只用一根手指輕輕一點,你猜怎麽着?有如甘露灑心,立時靈臺清澈,從此洗心革面,自爾棄暗投明!”
茶客裏爆發出一陣叫好聲。衆人自然是信的,畢竟那明月樓能夠一夜之間原地消失,這只怕是人力不能及,其中定然有仙人顯聖之故。
不少人都在家裏供奉了仙姑,甚至有好事者在城外蓋起了仙姑廟,香火竟然不錯。
範二郎自妻子離開後便一蹶不振,每天借酒澆愁,生意也日漸荒廢下去。
那鋪子裏掌櫃夥計們一個個人精一樣,欺的欺、瞞的瞞,竟慢慢地把偌大一個家業快搬空了。
在一個大雪茫茫的夜裏,範二郎跟着個道士跑了。獨留老母親終日以淚洗面。
自然,這都是後話了。
而此時,雲輕告別筠娘之後,即将再次踏上尋找師父的征程。
可是,天地茫茫,宇宙浩大,找一個人何其艱難。
離開廣陵城後,雲輕站在官道上,望着遠處渺渺蒼蒼的山巒,秀眉微蹙。夕陽在天邊塗抹開一片橘紅,大地萬物都披了一層透明的紅紗。
不遠處,浮雪和程歲晏正在一條小河邊抓魚。
江白榆立在雲輕身邊,說道:“雲輕,我有些話要告訴你。此前由于明月樓的事,一直沒機會說。”
“嗯?”
江白榆便把俞北亭夜半來訪那次,他故意套俞北亭的話一事說了。
“确實是我父親派俞北亭殺你們,我想你的思路是對的,你師父的失蹤與我父親有關。”
雲輕心想,江病鶴應該也沒料到師父有千裏同音螺、她和浮雪能夠那麽快得知扶鐘山的事。
這位華陽派掌門是個極重名節的人,他出賣樂塵子之後,她們大鬧山門驚動了他。
或許是擔心扶鐘山之事洩露敗壞他名聲,或許他本身就打算對龍首派趕盡殺絕,總之是趁着對方送上門,打算直接斬草除根。
扶鐘山上所謂的結親,自然也只是為了穩住師父的說辭。只有爛好人才會信這種話。
江白榆見雲輕發呆,輕聲喚她:“雲輕?”
雲輕回過神來,目光一轉,靜靜地注視着江白榆。
江白榆被那雙清澈漂亮的眸子盯着,漸漸地便有些不自在,移開視線,看向遠處抓魚的兩人。
雲輕忽地拔劍,“白榆,我們切磋一下。”
“好。”
一時間金石铿锵,劍光如練。周圍樹木在劍意的波及中落葉缤紛,有如千萬只受驚的蝴蝶。
雲輕的劍風潇灑靈動,平靜中透着一絲瘋狂;江白榆則是綿密機變,溫和裏透着一種偏執。
兩個人的劍風都有點自相矛盾,卻又好似恰如其分。
雲輕覺得挺有趣的,禁不住一笑。眉眼彎彎,唇紅齒白,額間那顆紅色小痣在金光夕照下染上了明豔的光輝。
江白榆心尖兒忽地一顫。
戰況瞬息萬變,哪容得半分走神。就這麽一刻分心,雲輕抓住機會手腕一翻,斜刺裏挑過一劍,一下将他的精鋼劍挑脫手。
劍刃翻飛落地,直插地面。
勝負已分,雲輕收劍入鞘,擰眉看着他:“為什麽走神?”
江白榆拔起劍,抖落塵土,聞言低頭笑了笑,答非所問:“嗯,甘拜下風。”
“我的蒼夜劍占了不少便宜。”
“不是這樣,”江白榆搖頭,“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的劍意裏有一腔孤勇,兵戈相接,自然是勇者為勝。”
雲輕笑了,這一點她倒是承認。她又說道:“論修為,我不如你。”
“嗯,”江白榆也沒否認,“不過,如果加上你那古怪的陣法,勝負也是難料。”
“白榆。”
“嗯?”
“為什麽要幫我?”她問得直接。
江白榆卻沒有回答,只是說道:“希望你相信,我對你并沒有敵意。”
雲輕歪頭看着他,“我與你父親為敵,你對卻我沒敵意,那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你們父子不睦、甚至可能有仇?”
江白榆沉默不語。
雲輕緩緩吐了口氣,笑道:“現在我信了,那晚你确實是心甘情願被我拐走的。”
江白榆斜開視線,低低地“嗯”了一聲。
雲輕問道:“為什麽?”
江白榆放眼看着越發赤紅的天邊,晚霞中有群鳥振翅,發出唳唳清鳴。
“我想離開華陽山,尋找一個答案。”
“什麽答案?”
“我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