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食富鬼 你們看不起誰呢,他明明一股死……
程歲晏已經好幾天沒有洗過熱水澡了, 今晚泡在浴桶裏,花香缭缭,水霧飄飄, 舒身展背,骨軟筋酥, 整個人像是一堆在陽光下晾曬的蓬松鵝絨,舒服得連手指都懶得擡一下。
略略美中不足的是, 浴桶太小, 他一雙長腿不能完全伸展開。
他仰着頭,後腦勺輕輕抵在浴桶邊緣, 閉目養神。
不知不覺地, 就睡了過去。
半睡半醒間,有個女子在他耳邊輕笑。
那笑聲極其柔媚,嬌嬌嬈嬈,如一把豔麗的絲線鑽入人的耳朵,普通男人光是聽一聽都要血脈噴張。
程歲晏迷迷糊糊地想, 是我平時太壓抑了麽, 怎麽做這種夢……
女子笑了一會兒, 忽然嬌聲說道:“呀, 你好香呀!”
程歲晏:“……”原來我竟喜歡這種做作的類型嗎?
女子:“香香的,甜甜的,好喜歡。”
接着又是一陣嬌笑, 随後一雙柔弱無骨的手輕輕撫上他的手臂。
帶着涼意的柔軟指尖一點點往上攀爬,時不時地在他肌膚上輕輕打個圈,靈活又調皮。
指尖劃過鼓囊囊的胸肌、突出的鎖骨,最後停留在血管跳動的脖子上。
程歲晏想說話,但是發不出聲音, 意識好似被什麽東西捆縛住了,連思考都費勁,也無法醒來。
他努力了很久,艱難地張嘴,吃力地發出幾個模糊的字眼:“救……雲輕……救我……”
嘭!
房間門猛地被人從外面踹開。
緊接着是打鬥聲,家具被噼裏啪啦掃在地上的聲音。程歲晏的意識緩緩松動,睜開眼睛。
小小的房間(已經是整個客棧最大的了)裏,此刻是相當的擁擠啊……
雲輕和浮雪正圍着一個,呃,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東西,在打鬥。
那個東西看形狀像個掃把,露在衣服外面的肢體類似于手腳,顏色接近煮熟的八爪魚。再多就看不清楚了,它速度實在太快了,程歲晏的眼睛只能捕捉到殘影。
劍來劍往,房間裏的東西已經被劈碎不少,程歲晏□□坐在浴桶裏看人和妖怪打架,這真是他出生二十多年以來所經歷的最尴尬的場面了。
很快,更尴尬的場面來了。
掃把章魚怪朝他的方向跑來,程歲晏只覺面前一陣腥風掠過,緊随其後的是浮雪的劍光,啪啦,妖怪是沒砍中,浴桶倒被她砍了個稀碎。
嘩——
像個巨大的水球突然爆開,浴桶裏的水乍然間四散流溢。坐在浴桶中的人自然也就一覽無餘。
“啊啊啊啊啊!”程歲晏心想,讓我死吧!
這時,江白榆也提着劍走進房間。
一進來就看到程歲晏正□□着從一地的浴桶碎片裏爬起來,身上沾着花瓣,兩手擋在前面,把一對水光漉漉的屁股正對着他。
江白榆:“…………”瞎了算了。
掃把章魚怪尋到機會,撞開窗戶跑了,雲輕和浮雪接連追出去。
江白榆穿過房間也要追上去,路過程歲晏的時候,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扯了架子上的衣服往他身上一丢,随後跳窗。
程歲晏紅着臉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提起北海劍也追出去,一邊罵罵咧咧道:“站住!你個掃把精,你給老子死!死一萬次!!!”
……
妖怪跑到了鎮子外的山林中。一番追逐,驚散林鳥無數。
雲輕緊緊地綴在妖怪後面,聽那妖怪哀求道:“大姐,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你能不能別追了!”
“大姐,我真的錯了,你別這樣,我害怕!”
“大姐,你說句話啊,你不說話我更害怕!”
雲輕不耐煩道:“聒噪!”
蒼夜劍隔空飛出,純黑色的劍刃在夜色下一絲光不反,幾乎看不到影子。
這妖怪聽着劍刃帶起的風聲,險險避過,腳下一歪摔在地上,滾了幾滾,正要爬起來繼續跑。
江白榆也到了。看到妖怪身影,他忽然躍起,單足向下虛點,停在空中,居高臨下地俯視。
風穿袖底,發絲拂面,眉目如霜,谪仙一般。
他右手背在身後握着劍,左手劍指在虛空中飛快畫了個符文,符文畫成之後便在空中成形,閃爍着淡金色的光輝。
江白榆雙指夾住那道符文,在妖怪滾在地上時,抓住機會,對準妖怪的後背,輕輕一抛。
符文有如一道流星拍下,那妖怪情知不妙,撲開閃避,到底還是慢了一步,被金色符文打中肩膀。
金色符文擊中它後便化作碎光,滲入它的身體。
雲輕禁不住喝彩,“好俊俏的點符術!”
江白榆彎了彎唇角。
一般來說,畫符時有媒介(紙筆朱砂血等)就是畫符,無媒介的畫符多稱為點符,點符比畫符要難得多,主要是難在修為要求上。
這類功夫,樂塵子也教過,但雲輕學得粗疏。
一來人的精力畢竟有限,她大部分精力都用來研究羲皇無字書了,二來她的性子,一向喜歡真刀真槍的幹,于點畫符上頭就不太有耐心。
浮雪倒是學得認真,只是她認真的心思多半用在符文創新上。
稍微正常點的創新比如幫助做飯的“旺火符”,幫助果子快速成熟的“催熟符”,比較離譜的創新是“狗叫符”。
這個讓樂塵子和雲輕目瞪口呆的符文,效如其名,人貼上此符文之後說出來的話都會變成汪汪叫。
雲輕實在是想不明白,師妹是在什麽樣的心境中想出來的發明“狗叫符”。
眼下,浮雪和程歲晏相繼趕到,後者臉上的憤怒還沒消退。
浮雪踢了一下地上的妖怪,妖怪沒死,只是被禁锢住了,這會兒挨了一腳,吃痛呻吟。呻吟聲不陰不陽的,不辨男女,與程歲晏在浴桶中聽到的完全不同。
程歲晏便明白,這妖怪定然是會一些幻術。
浮雪指着妖怪對程歲晏說:“你看!”
程歲晏于是去看那妖怪。
今天是八月初二,天上只有一鈎新月,光線不太好,程歲晏修為有限,這會兒視力不足,看不出個所以然,只知道那怪物黑糊糊的,穿着件不知從哪偷來的綢緞衣裳。
他甚至看不明白這東西的臉在哪裏。
程歲晏只好模糊地點評道:“真醜。”
“你以為在讓你看美醜嗎,”浮雪又踢了一腳妖怪,在妖怪的呻吟聲中說道,“這就是食富鬼,看,我沒有騙你!”
程歲晏聽的一呆,“不是,你言出法随啊?”
“嗯哼。”
程歲晏蹲下身撥弄了一下那怪物,自言自語道:“原來是要吃我,我還以為……”要睡我。
浮雪對妖怪說:“喂,告訴他,你是不是食富鬼。”
妖怪問:“我說實話你們就能把我放了嗎?”
浮雪笑道:“不知道。但是你不說實話我可能會把你做成臘肉。你放心,我會加很多胡椒,讓你成為最尊貴的臘肉。”
“好好好,我說我說。按你們人族的說法,我确實是食富鬼,不過我不是鬼,我是妖啊,不知道人族幹嘛稱呼我們食富鬼。”
雲輕問道:“吃過多少人?”
“我……不記得了!”
“我捅你一劍你就記得了。”
“喂喂喂我真的不記得了!我被人關了好久好久,最近才放出來!”
“被誰關的?”
“我怎麽知道啊,反正是被人關的。你們人族實在太壞了!”似乎是說到傷心處,它忽然放聲大哭。哭着哭着,又朝着程歲晏的方向拱了拱。
托它的福,程歲晏因此可算是看清它的臉了。它長得也算是有鼻子有眼了,只是醜得有些過分,已經到了影響食欲的程度。
食富鬼對着程歲晏的方向陶醉地吸鼻子,兩個鼻孔興奮大張,一邊吸着鼻子,一邊喃喃說道:“好香啊……”
把程歲晏惡心得不行,倒退好幾步。
雲輕忽然心念一動。
她指了指程歲晏,問道:“你覺得他很香,很想吃?”
“是,他聞起來就很香甜。能不能讓我死前啃他一口?那樣我也就死而無憾了。”
程歲晏打了個寒戰,“你休想!”
食富鬼:“不能啃的話,舔一口也行。”
“我現在就殺了你!”說着倉啷一下抽出北海劍。
“等一下,”雲輕按住程歲晏的胳膊,之後指了指江白榆,問食富鬼:“他也是養尊處優的大少爺,他就不香嗎?”
食富鬼很是羞憤:“要殺就殺,幹嘛侮辱人。你們看不起誰呢,他明明一股死人味兒!”
一句話說得,四個人都愣住了。
雲輕最先打破沉默,一腳踩在食富鬼的臉上,“我看你是餓糊塗了。”
腳下傳來沉悶的哀嚎。
雲輕對程歲晏說:“現在可以殺它了。”
程歲晏提着北海劍,低頭看着妖怪掙紮扭曲的身體。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它是可恨的,可是在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它也有點可憐。
浮雪見他猶豫,抽劍說道:“我來。”
程歲晏攔住她,“不,我來。”
總不能,他自己不想做的事就讓別人去做。沒這樣的道理。
劍起,劍落。
重劍北海攜帶着風雷之聲,一劍将食富鬼斬成兩段。
一大片液體噴濺而出,随後,濃烈的腥氣飄散開,氣味有點像腐爛的魚類扔進馬桶裏,聞之令人作嘔。
斷成兩截的食富鬼,肢體又扭動了幾下,最後漸漸恢複平靜。
程歲晏一直覺得斬妖除魔應該是無比快意的事,可是現在殺完妖怪,他并沒有感覺多麽快樂,反而有點心情沉重。
他畢竟是在摧毀一個生靈,看着一條生命瑟瑟發抖,苦苦求生,終止于隕落和寧靜。就算明知自己是正義的,心裏也還是會有遺憾和難過。
浮雪輕輕拍了下他的肩膀,安慰道:“第一次都這樣。”
“嗯。”
幾人挖了個坑把食富鬼埋了,之後一同往回走。
天色太黑,周圍安靜得過分,浮雪總感覺林中有眼睛盯着他們,于是把曾經些許斬妖除魔的經歷拿出來誇大十倍地去吹,滔滔不絕的,程歲晏聽得一愣一愣的。
走在路上時,雲輕感覺到江白榆情緒有些低落,她落後一步走在他身邊,忽然握了一下他的手。
江白榆一怔。
兩人掌心相對,雲輕感受着江白榆溫暖幹燥的手掌,笑道:“手這麽暖,哪裏像死人了。別聽妖怪胡說八道。”
江白榆輕輕“嗯”了一聲。
她說完這話便抽回手,他好似意猶未盡般地,握了握拳。
臉在發燒。
好在今夜月光輕淺,大家又在埋頭趕路,沒人注意他的臉紅。
他們路上經過一條河,遠遠地,還未看見河面,已經聽到流水奔湧的聲音。
以及,夾在水聲中的,斷斷續續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