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吉兇 “地火明夷,晦而轉明,吉兇參半……
雲輕擡眼看去, 見臺階下站着楚言章,方才幾人光顧着說話,倒不曾注意他來了。
他今日穿一身深紅色的衣服, 衣冠依舊是打理得齊齊整整,一絲不茍, 這會兒皺眉看着他們,嘴角向下壓着, 臉上寫滿了不認同。
浮雪立在階上, 叉着腰低頭看了楚言章一眼,說道:“為什麽不能去?”
楚言禾敬畏自己大哥, 不敢出頭, 悄悄往雲輕身後躲了躲。
楚言川倒不曾躲,默默地立在一旁,明顯也是不支持他這個大哥的。
楚言章看了眼弟弟和妹妹,終究是沒理會他們,而是對衆人說道:
“想必諸位已經知道, 玲珑城因得罪山神, 導致每年有許多人平白無故變得癡傻。
我楚氏一門也未能幸免, 我的二叔, 我的伯祖父,都不幸遭遇此事。那麽你們可知,玲珑城為何得罪山神?”
雲輕走上前, 說道:“倘若你要說的是兩百多年前拒絕成為山神新娘的那位女子,那麽我們已經知道了。”
“那你們為何還要冒險?”
“就是因為不想這世上出現更多可憐的女孩子,這理由還不夠嗎?”
“我知你們有俠義之心,可是你們有沒有想過,倘若因此觸怒山神, 山神降下更多的罪責該如何應對?”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玲珑城為了逃避這種可能的懲罰,每年都要推無辜的女孩子送死。難道這些女孩就活該死嗎?
為了多數人,就心安理得地犧牲少數人,這就是玲珑城的道義嗎?抱歉,這種道義,我不能認可。”
楚言川聽得精神一震,贊賞地看了眼雲輕。
楚言章苦笑着搖頭,視線落在池塘邊一簇已經有些枯黃的草上,目光竟有些悲傷。他輕聲說道:
“你說的這些道理我又何嘗不知。但是道理都懂又能怎樣?如果你是玲珑城主,死一人還是死一城,你當如何抉擇?”
“楚城主,”雲輕抱着胳膊,看着他的眼睛,問道,“你覺得兩百多年前自盡的那個女子有錯嗎?”
楚言章沉默。
雲輕:“我不覺得她有錯,她只是一個命不由己的可憐人。說實話,我甚至有點佩服她。她不能決定自己的命運,但她至少能決定自己的生命。”
楚言章猛地擡頭,鳳目裏盛着震驚。
雲輕:“如果我是玲珑城主,我會想辦法自己掌握命運,而絕不會把人命交到虛無缥缈的山神手上。不管是一人之命,還是一城之命。”
“你憑什麽?”
她微微一笑:“就憑我手中的劍。”
……
楚言章離開後,楚言川說道:“雲輕,你們不要生氣。大哥他身為玲珑城主,他有他的難處。”
“是啊是啊,”楚言禾說,“大哥他其實人很好的,只是有些面冷心熱。
他聽說西北邊患嚴重,百姓很苦,就留書一封然後跑去參軍,那年他才十七歲,只帶了一杆槍。
他在邊境待了好多年,還當上了将軍,連皇帝都嘉獎他呢!去年我阿爹病重他才回來的。”
程歲晏點頭道:“原來是他,我好像聽過他的事跡。”只是當時別人随便聊聊,他也就随便聽聽,沒記住名字。
浮雪笑道:“看不出來,這位城主也是個古道熱腸的人嘛。”
“是啊,而且他有時候還挺可愛的。前些日子我買了很多糖葫蘆分給大家,他不吃,結果被我發現他竟然背着人偷偷地吃。”
浮雪仿佛找到知己一般,“嗐,愛吃糖葫蘆的人心腸能壞到哪裏去。”
程歲晏對雲輕的蔔算之術很有興趣,他說:“雲輕,不如你算一下我們這次行動能不能成功?”
雲輕想了一下,“也好。”
蔔算一道,向來是千變萬化、妙術無窮。萬物皆通于道,理論上說,萬物皆可成為蔔算的材料。
比如樂塵子就曾經用龜殼、羽毛、茶水,甚至浮雪吃剩下的果核占蔔過。
雲輕見程歲晏和楚氏兄妹都盯着她,眼睛亮晶晶的,江白榆也在看她,臉上帶着笑意。
她到底年輕氣盛,起了賣弄之心,于是折了一朵淡黃的菊花來占蔔。
在涼亭的石桌上,用程歲晏方才記筆記的那支小毛筆簡單地畫了個河洛圖,雲輕素手輕拈菊花,驅動修為,口含靈氣,照着菊花輕輕一吹。
鮮嫩的花瓣随之飄落,洋洋灑灑地落在河洛圖上。
雲輕摸着下巴觀察圖上花瓣分布,說道:“地火明夷,晦而轉明,吉兇參半,風雨時晴。”
“吉兇參半,吉兇參半,”程歲晏重複着這四個字,問雲輕:“吉是什麽,兇又是什麽?”
雲輕搖了搖頭,“不知道。我還算不了那麽準。”
浮雪說道:“吉嘛,肯定是應在我師姐身上,這兇嘛……”她說着,看了眼程歲晏,“你法力最淺薄,我看是多半應在你身上。”
“就不能是你嗎?”
“不可能哦,我身上可是帶着師姐給我煉的無敵法寶。”
“是嗎?拿出來看看。”
浮雪驕傲地昂着頭,從腰間百寶袋裏摸出個東西,看也不看便攤着手伸向程歲晏。
楚言川和楚言禾也是一臉好奇,待看到她手中物事,兄妹倆表情都呆滞了。
程歲晏哈哈大笑:“你的無敵法寶是個松花蛋啊?确實無敵,你跟對方打架突然掏出個松花蛋,對手直接看傻眼,那不就是可乘之機嗎。哈哈哈哈!”
浮雪臉色一變,定睛看時,臉騰地一紅,忙收回手,“不對不對,錯了,不是這個。”
程歲晏笑道:“你不用說了,就是這個!我是很認可松花蛋的,它跟你真的很般配,哈哈哈!”
“氣死我了,吃我一劍!”
——
從八月十三到八月十五,碼頭唱了三天大戲,并有雜耍、口技、變戲法等表演。夜裏更是會放煙花,像元宵節一樣喜慶熱鬧。
送親一向是玲珑城的大日子。
離碼頭不遠處有一座宅子,這宅子被紅花紅綢紅彩燈妝點得像一座巨大的紅色花山。紅布幾乎要把天空都映出一角紅色。
宅院中正在辦酒席。
人們推杯換盞,笑語盈盈,一個個上前恭喜某個男子。此男子生得黑瘦幹枯,穿着一身簇新的上好綢緞裁制的衣服,活像一只猴子偷了人的衣服穿。
他站在衆人中間,局促得手腳不知怎麽放,臉上努力地擠出微笑,旁人都端酒來恭喜他養出個好女兒,當上山神夫人。
這男子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喝,端酒的手指上,指甲裏殘留着一層無法洗淨的黑色髒污。
在這座宅子後院的某個房間裏,一個女子穿着一身精美的紅嫁衣,端坐在大紅色的床上。
這女子五官算是清秀,臉上搽着粉,脖子與手背上的皮膚顏色有些深。
女子隔着門都能聽到外頭酒席上的歡聲笑語,以及更遠處碼頭上隐隐的喧鬧聲。
人們向來擅長用熱鬧粉飾恐怖,用喜慶妝點陰森。
女子聽着那些聲音,神色暗了暗,低頭呆呆地看着手中的一朵用絲綢縫制的大紅花。過了片刻,大紅花上出現一小片一小片的洇濕。
女子身旁立着的一個衣着鮮豔、作媒婆打扮的婦人。這婦人見她哭,撇撇嘴說道:“今日是五娘的大日子,可不好哭的,看惹了晦氣。”
被喚作五娘的女子嘆了口氣,答道:“你當我不知今天是什麽日子嗎?幾百年來,幾百個山神夫人,可有一個活着回來過?”
媒婆張了張嘴。
五娘說,“父母養我這麽大,我今天就用這一命,還了他們恩情吧。你監視我這一年,也辛苦了,去吃杯酒吧。”
媒婆讪笑,“哪裏辛苦。”并不敢去吃酒。
宴席結束後,五娘上了花轎。
送親的隊伍有一個媒婆,四個吹奏的樂手,以及兩班八個轎夫。因着從碼頭到新娘下轎的地方要走三個時辰,是以轎夫兩班輪換。
碼頭上的人都來看新娘啓程,在歡快喜慶的樂聲中,火紅的轎子一颠一颠地走了。
五娘的心漸漸冷了下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轎子停下。
五娘緊緊握着手,幾乎把粗糙的手指摳破。
一只手忽然掀開轎簾,五娘看到轎門外頭被月亮照得發白的大地,以及半邊勁瘦挺拔的身影。
然後有個聲音說:“你下來。”是個極悅耳的女子的聲音。
原來山神竟是個女子嗎?
五娘愣了片刻,提着裙子走下轎子。因為坐得太久腿發酸,差一點跌倒。
那個身影一把扶住她。
借着月光,五娘看清對方是個極美的年輕女子,也穿着一身紅嫁衣。她身後站着約莫八九個人,而送親隊伍全部七倒八歪地躺在地上。
女子見她錯愕,笑了一下說道,“你現在自由了。”
那一瞬間五娘覺得,自己肯定是遇到了仙人。
她想也不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仙姑!”
雲輕:“……”又來。
雲輕熟練地把她扶起來,問道:“你是想回家,還是由我們送你走、從此離開玲珑城?”
五娘忽然哭了,“我不回家。我父母把我賣給了崇神會,我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他們!”
雲輕便朝身後一人說道:“楚星,那就拜托你了。”
楚星朝雲輕拱了拱手,“娘子請放心,我一定将她安全送到廣陵,我們大小姐的外祖家是廣陵張氏,定會照顧好這位娘子。”
楚星一行人自然是楚言禾派來的。
楚言禾聽說他們今夜要動手,非要參與,楚言川知道這是異想天開,好說歹
說讓她別給雲輕他們添亂,只是建議雲輕帶上楚星等幾個城主府的護衛。
楚星帶五娘離開前,雲輕對五娘說:“你就當今日死過一次。”
五娘點點頭,壯着膽子問道:“仙姑,為什麽要救我?”
雲輕無聲地笑了笑,“我也曾被人救過。”
“那我以後也要救別人!”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