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塵渡我 - 第 119 章 “貓無聊久了,就想找點樂子……

第119章 一件小事 “貓無聊久了,就想找點樂子……

安平公主閉着眼睛, 被施了啓靈咒之後,只覺頭腦一片清明,有一種撥開雲霧之感。

她睜開眼, 說道:“歲晏哥哥,你诓我, 你們根本不是她的男寵。”

程歲晏一臉無語,“讓你變聰明就為了聽你說這個嗎?”

“我不管, 你要向我道歉, 還要好好地哄我,我才會告訴你!”

浮雪搖頭道:“果然, 人一變得聰明了, 也就變得狡猾了。”

程歲晏想着幹脆給她用真言咒得了,不過這個時候雲輕忽然一招手,背後的慈悲劍飛入手中。

她的耐心終于到了極限,持劍隔空往不遠處一棵羅漢松上一揮,粗壯的羅漢松直接被劍氣削去了一半。

安平公主打了個寒戰。

侍衛們紛紛拔刀, 如臨大敵。

“說不說?”

安平公主眼裏蓄起淚水, 委委屈屈地說了。

“我那日在王将軍府吃了點酒, 覺得有些熱燥, 回來時便沒有坐馬車,而是騎馬。所以我看的很清楚,我确實經過了付家門前。”

“然後呢?”

“然後, 我坐在馬上同我的宮女翠荷聊天,說起王姐姐的壽禮。

有個富商之女聽聞王姐姐喜歡打馬球,就高價購得一副檀香木的馬球杆,送給王姐姐作壽禮,我就和翠荷笑話了幾句。”

“為什麽笑話她?”

“檀香木雖然堅硬, 但韌性一般,若遇激烈撞擊容易開裂,根本不适合做馬球杆。那個富商之女以為東西只要是貴的就是好的,因此被人糊弄了。

我也只是背後笑話幾句,當面又不曾說她。”安平公主說到這裏,不滿地撇了撇嘴角,她感覺對方像在審犯人一樣。

浮雪說道:“師姐,會不會被嘲笑的那個女孩子和肖氏是親戚,肖氏死後剛好聽到公主說她親戚的壞話,氣不過就形成執念?”

雲輕搖頭道:“不太像。若是憤怒形成的執念,身上會有怨氣的。但現在肖氏身上并無怨氣。更何況,就連她的至親都沒讓她形成執念,一個親戚何至于此?”

“是哦。”

江白榆說道:“不如把那個叫翠荷的宮女找來,讓她們兩個重複一次當時的對話,看看有沒有遺漏之處。”

這倒是個辦法。

之後安平公主把翠荷叫來,江白榆同樣給她施了啓靈咒。

一主一仆這就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了天。

安平公主有些無地自容。她在歲晏哥哥面前一向都是乖巧懂事的(至少她自己覺得是),現在突然要展現刻薄的一面,把她的臉憋得通紅。

雲輕方才只顧聽公主說話了,沒注意到肖氏。

這會兒她仔仔細細觀察肖氏的反應,發現肖氏在聽到兩人提及“馬球”時,會眼前一亮,嘴角的微笑更大。

主仆總共提了五次馬球,肖氏眼睛亮了兩次,可能是因為耳朵不好,只聽清這兩次。

“竟然是馬球?”雲輕一陣錯愕,“為什麽會是馬球?”

浮雪見狀,試着朝肖氏大聲喊道:“馬——球——”

肖氏的身體動了動,先是興奮地直起背,接着又松垮地落回去,她嘆息一聲,說道:“唉,我這輩子,和馬球是無緣的。”

——

衆人重新找到付家人,問起馬球,付家人一無所知。肖氏生前從未提過馬球二字。

他們只好又找到大肖氏。

“馬球?馬球……”大肖氏一臉空茫,陷入了回憶,良久,她終于說道,“好像是有這麽一件事,若非你們提及,我都想不起來了。”

那真的是一件很小的事啊。

衆所周知,京城的平民女子都喜歡模仿貴女。有段時間貴女們打馬球打得很瘋,平民女子們一個個都對馬球心生向往。

可馬球又豈是普通人玩得起的呢?不說別的,光那匹馬,也不是家家都有的,縱有,也舍不得拿來給家中女兒打球玩。

有人看到商機,從別處低價收購了一批驽馬,趕到京城開了一個馬球場,專門做這些平民女子的生意。

先是教她們騎馬,收一筆錢,再出租馬和場地球杆等,又是一筆錢。

有不少女子借這個機會體驗了一次打馬球,平民女子一時間都以打過馬球為榮,許多人把去馬球場的經歷作為談資。

“我年輕時有些怕馬,因此對馬球不感興趣,但是惠娘很想去一次馬球場。那時她已經定了親,她央求到父親面前,希望去打一次馬球,這是她出閣前最大的心願。

我們家中雖還過得去,但子女衆多,花錢的地方也多,父親覺得打馬球是不務正業浪費錢財,罵了惠娘幾句。

後來我的母親看不過,勸了父親,因為當時付家許的聘金不低,我們家人若還對惠娘苛刻,怕被人說嘴。

父親是個好面子的人,也就多了這樣一層顧慮,他于是承諾,若是惠娘自己學會了騎馬,他就帶她去一次馬球場。”

“後來呢?”

“後來,想是老天看不下去了,我的舅舅去外地販棗子,別人用一匹馬抵了棗子錢。

舅舅把馬趕回了家,惠娘很高興,去舅舅家學了騎馬,她天分很好,一點就通,一下子就學會了,父親也就答應了她的請求。

從那一天開始,她每一天都在盼望和父親約定的去馬球場的日子。”

“然後呢?”

“然後,很不巧的是,我的祖母突然病了。惠娘是個孝順的孩子,每天幫助阿娘侍奉祖母,做家務,也就沒再拿打馬球的事煩惱父親。

到了約定的日子,父親沒提,她也就沒主動提此事。大家都把這事忘了。再後來後來,這場風潮過去後,馬球場生意沒落,就關停了,那些商人們又去追逐別的風潮了……

惠娘當年雖然嘴上沒提,但心裏定然是念着的。我可憐的妹妹。”

大肖氏用一方洗得發白的藍色布帕子擦了擦眼角,“她從小就聽話,親戚朋友都誇她懂事。我若是知道那場馬球能讓她心心念念那麽多年,我一定提醒父親。”

衆人聽得皆嘆息。過了一會兒,辭鯉說道:“委曲真的能求全嗎?”

雲輕搖了搖頭:“能不能求全不知道,但應該會求來更多的委曲。”

浮雪問道:“師姐,現在怎麽辦?”

“打場馬球試試吧。”

——

安平公主突然想打馬球,廣發請帖,自然應者雲集,盡管隆冬其實并不是打馬球的好季節。這種天氣人穿得厚重,行動不太敏捷,又容易凍手。

雲輕等五人一隊,安平公主又找來三男一女,組成另一隊。

而她十分耿耿于懷歲晏哥哥不願和她一隊。

宮女侍衛們都在球場邊,揮舞着大小旗子吶喊助威。

這一天,天公也作美。冷了許久的天氣,忽然回暖了許多。日光和煦,暖洋洋地照着各色旗幟。

安平公主本就是個中好手,再加上其他人有意相讓,只見她目光如電,像一頭威風凜凜的小豹子,矯捷地一次次撲向獵物。

周圍的吶喊震耳欲聾。

“惠娘,争先!”

“惠娘,上勁!”

“惠娘,沖鋒!”

“惠娘,惠娘!”

……

肖氏趴在安平公主背後,眉飛色舞,激動地揮舞着手臂,重複着曾經偷偷練習的各種技巧。

這一場對抗酣暢淋漓,最終公主隊技高一籌,贏下比賽。

安平公主坐在馬上,挺直後背,高舉起球杆,得意地掃視衆人。

而她的背後,肖氏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對不起。”她忽然開口,語氣緩慢而平靜。

“我那時知道自己死了,當我飄到宅子上方時,聽到這個小娘子在說打馬球。

那一刻我忽然被年少時求而不得的一件小事擊中了,我覺得好遺憾好遺憾,身不由己地跟上了這位小娘子。”

“其實我的遺憾不止是一場馬球,我這一生都好遺憾。”

“我總是在體諒別人,成全別人。在家時孝順父母長輩,照顧兄弟姐妹,出閣時孝敬公婆,體貼丈夫,愛重兒女。

人人都道我是一個好女兒,好姐姐,好妹妹,好妻子,好母親。如此走過了這樣的一生,待到生命終結時,我才突然發現,我竟不曾為自己活一次。”

“謝謝你們,年輕人。我雖然死了,反倒更有活着的感覺了呢。”

“再見了,孩子們,願你們這一生,都能夠做自己喜歡的事,成為想成為的人。”

她終于松開扶在安平公主肩上的手,魂魄蕩悠悠升到半空,随後飄向遠方。

雲輕仰頭看着陽光下越來越遠的瘦小身影,輕聲說道:“再見。願你來生潇灑恣意,轟轟烈烈地為自己活一回。”

——

這一晚,程歲晏請大家喝酒。

酒是從他爹那裏偷偷搬來的一壇五十年的月露酒,菜是在得月樓點的。

得月樓最有名的便是得月燒雞,燒雞金黃油亮,咬一口,牙齒刺破焦香軟糯的表皮,雞肉的汁水在口腔裏炸開。

而他們覺得在酒樓喝酒沒意思,終于又齊刷刷坐到了屋頂上。

這裏是鼓樓,是除皇宮外京城最高的地方。

坐在樓頂可以看到整個京城,蒼穹之下,萬家燈火将天邊都映得有些明亮。流翠河結了冰,月光下冷白色的冰面筆直地伸向遠方,猶如一柄利劍。

他們腳下是來往的行人,有人在說笑,有人在趕路,有人在吆喝,還有人在吵架。

五十年的月露酒醇香無比,後勁兒極大。程歲晏一杯又一杯地,喝得有點多,他忽然說道:“雲輕,你們知不知道,我為什麽明知道有生命危險,還要跟着你們?”

沒等雲輕開口,辭鯉說道:“因為你腦子有問題。”

程歲晏好脾氣地搖了搖頭,“不是。”

浮雪說道:“因為你講義氣。”

程歲晏笑吟吟的:“這只是一方面原因啦。”

浮雪嫌棄地“噫”了一聲說:“麻煩你把那個’啦’字咽回去,有點影響我的食欲謝謝。”

雲輕說道:“歲晏,到底是為什麽?”

程歲晏收起笑容,仰頭看着天上挂的半個月亮,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憂傷,他說:“我以前不快樂。”

三人一貓懼是一愣,浮雪說道:“你怎麽不快樂,你要什麽有什麽,難道非要當皇帝才快樂?”

“所以說啊,快樂是因人而異的。我生在官宦世家,從小就目睹了官場的虛僞和殘酷。

有一個學子——我同他還說過話,他考中進士後被某個高官看中,提拔為自己人,從此官運通達。

後來這位高官被人鬥下去,樹倒猢狲散,那個學子也被罷了官,他一時想不通,跳了流翠河。

他的發達、他的落寞,實際都只是別人的一念興起,與他自己有什麽關系呢?他一生的努力和抱負,真如夢幻泡影。

這樣的人太多了,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可以做執棋人,但是在命運這座棋盤上,每個人都是棋子。

我不喜歡官場的爾虞我詐,可我周圍都是這樣的人,我覺得沒人懂我。我很孤獨。”

“我是我阿爹唯一的孩子,所以他早早為我鋪好了路,一開始是科舉,後來見我不是那塊材料,又要把我往禁軍送。

我知道父母對我的期待,而我曾經也很想回應他們的期待,正因為如此才更加痛苦。

今天肖阿婆告別時我特別有感觸,每個人都在渴望做真實的自己,又被現實層層桎梏着。

有些人到死都活在別人的期待裏,有些人運氣好,有勇氣沖破桎梏,做自己喜歡的事,這就夠了,這就是人生全部的意義。

倘若一個人走在這樣的道路上,生與死,就沒那麽重要了。”

沒有人說話。

江白榆從袖中取出一片紅葉,吹了一曲,曲聲溫柔安靜。月光鋪灑下來,融化在樂聲裏。

雲輕靜靜地看着腳下的人間煙火,拿起酒杯,在面前頓了一下,随後一飲而盡。

這一杯,敬自己。

——

金色的鳥籠裏,樂塵子放下特質的小酒杯,長長地“啧”了一聲,說:“好酒。這酒叫什麽名字?”

“月露。”

“名字也好聽。有這麽好的酒你不早點拿出來,我又喝不了你幾口,小氣!”他一邊說着,一邊看了眼旁邊的下酒菜,又重複了一句:“小氣!”

今天的下酒菜很寒酸。

之前的燒雞被劈成碳,樂塵子要求齊光子賠他一只燒雞,但是齊光子不肯。

就只給了幾粒水煮花生。

他費勁地扒開花生殼,抱着花生米啃了幾口,忽然眼珠轉了轉,掀起花生殼,起了一卦。

起完卦,他一臉古怪地看了眼籠外的人,“她們來了?”

“不急。你知道,貓在殺死老鼠之前會做什麽?”

“會自殺?”

齊光子看起來心情不錯,沒有懲罰他的胡言亂語,只是笑了一下,“貓無聊久了,就想找點樂子。人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