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茫茫大夢中 惟我獨先覺
刑部大牢在刑部的西南角, 此地是風水學中的死門。
以防萬一,雲輕在刑部大牢外布置了兩個陣法,沉夢與失明, 前者她曾在華陽山用過,後者能使人短暫地失去視力。
催動沉夢陣後, 他們進入大牢很順利。
囚犯與牢子都睡成一片,鼾聲四起。有些牢子睡前正在吃酒, 手裏還拿着筷子酒杯, 甚至嘴邊還挂着未咀嚼完的飯菜。
雲輕弄醒了一個腰間挂鑰匙的牢子。
牢子睜眼一看四個男女正用劍刃抵着他的脖子,他晃了一下神還當是做夢, 過了片刻終于回過神來不是夢, 吓得屁滾尿流,兩股戰戰,不停求饒。
雲輕說道:“程丞相的公子關在哪裏?”
這人只當對方是來報複他的,情真意切地答道:“女俠饒命!實在不關小人的事啊,是上頭不許他見任何人的, 小人不敢違抗命令!
程家遞送的東西我已經拿給他了, 小人兢兢業業, 小心服侍, 不敢有半點苛待程公子啊!”
“我問你,他在哪裏?”
“他就在天字一號房,沿着甬路一直走就是了, 這是鑰匙,還請幾位慢走!”
他倒識趣。
雲輕接過鑰匙,客氣地道了聲謝,随後往那牢子百會穴上輕輕一拍,他又睡了過去。
四人拿着鑰匙, 往大牢深處走去。
這裏陰暗潮濕,空氣中彌漫着臭氣和黴味兒,辭鯉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貓的嗅覺比人靈敏許多,到這裏确實會多吃些苦頭。
地上散落着沉睡的老鼠,走幾步就能看到,浮雪不小心踢到一只,嫌棄地“噫”了一聲。
走到盡頭時,面前出現一道黑色的大鐵門。雲輕打開鎖,嘩啦啦,鎖鏈落開,她推開鐵門。
幾人正要走進去時,辭鯉忽然一臉古怪地“咦”了一聲。
江白榆問道:“怎麽了?”
辭鯉答道:“這裏氣味和外面有些不同。”
浮雪吸了吸鼻子,說道:“好像是沒那麽臭?”
“不是,這裏有一股六一泥的氣味。”
六一泥一般是用來封丹爐的。浮雪于是猜測道:“可能上一個關押在這裏的人是個經常煉丹的道士。”
幾人走進牢房。裏頭沒有點燈,浮雪吹起一個火折子,點了根蠟燭。
這牢房約莫一丈見方,裏頭還算幹淨,地上并沒有老鼠。牆上開着個小窗,窗外一片蒼穹、幾點疏星。
牢房的角落裏貼牆擺着張窄小的木床,床邊堆着不少東西,都是宋夫人打點給程歲晏的物品,吃穿用度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個鑲金邊的紅木恭桶。
程歲晏還穿着今日進宮赴宴的那身衣服,這會兒枕着雙手躺在床上,身上錦被蓋到胸口,因為個子太高,穿着黑色朝靴的腳從床尾探出來一截。
他正在睡覺。
浮雪笑道:“大少爺倒是會享受。”她走到床邊,把一枚清心香囊放在程歲晏的鼻端,如此過了一會兒,他幽幽醒轉。
程歲晏睜開眼,先是看到笑嘻嘻的浮雪,随後是雲輕,然後是白榆,辭鯉。
他激動地從床上跳起來,“你們怎麽來了,我不是在做夢吧?!”
浮雪說道:“我們怎麽不能來,這天底下沒有我們不能去的地方。”然後她叉着腰看了看程歲晏,問道:“喂,你有沒有挨打?”
“沒,”程歲晏搖了搖頭,他除了發絲不像白天那麽齊整,倒看不出多狼狽,他說:“我很好,你們放心吧。我爹娘在家急壞了吧?”
“是挺着急的,安平公主已經同我們說了實話,我說你是不是傻,你怎麽不跑呢?”
程歲晏笑着搖了下頭,“我若逃跑不就坐實罪名了,屆時會牽連我爹。如今在牢裏走一遭,回旋的餘地還多些,其他的就讓老頭子去煩惱吧。
再說,聖上今日的震怒半真半假,其中也有要挾我娶安平公主的意思,我在牢裏吃點苦頭,多少能堵一堵他的嘴。”
雲輕心裏想着,看來這官場之道遠不似修道那樣清濁分明。
江白榆說道:“這麽看,皇帝對你還是信任的。”
“自然,不只是我,聖上對你們也很好奇,今天打聽了好幾次。”
辭鯉說道:“難怪那個徐國師狗急跳牆,興風作浪。”
程歲晏疑惑道:“你們在說什麽,徐國師怎麽了?”
幾人同他解釋了,程歲晏聽罷,氣道:
“這徐國師用意着實歹毒。自古帝王最怕的就是自己江山不穩,聖上又很信奉神仙道士,若是多被他進幾次讒言,聖上多少也會起疑心的。”
江白榆皺了下眉,說道:“妖邪小人,直接殺掉算了。”
忽然,窗外一道洪亮的聲音傳來:“小兔崽子,你要殺誰?”
幾人俱是一驚,不消商量,便一同邁開步子往外走。然而走到門口時,明明牢房大門洞開着,他們卻好像撞到一堵透明的牆,不能出去。
而這堵牆沒有彈性,不是空氣牆。
幾人瞬間明白,這間牢房竟然被下了禁制!
能在他們毫無知覺的情況下布下禁制,這人絕對是高手。
辭鯉化作小貓,飛向鐵窗,然後不出意料地,撞到禁制被彈回來,他往地上一滾,又化作人形。
江白榆催動裁恨劍,試着向牢房的四周、屋頂、地面砍去,然後他對雲輕搖了搖頭。不行。
雲輕心裏一沉。連白榆都破不了的禁制,她想象不出對方修為會有多高。
她定了定心神,朗聲問道:“閣下是何人?”
窗外那聲音答道:“我就是你們想殺的人。”
“他就是徐國師嗎?”浮雪小聲對雲輕說,“這個徐國師,修為有那麽高?”
雲輕也覺得不太合理。修為高到這樣程度,在江湖上多少得有些名姓,她以前從未聽聞過徐國師的大名。
若說他是隐士高人,那就更不合理了,什麽隐士高人會甘願被人間帝王驅使?
幾人沉吟時,忽看到牢門外有一群稻草人走來。紮這些稻草人的人定然是個手巧的,把稻草人紮得很有幾分逼真,四肢健全,五官皆備,連發髻都有。
稻草人們走路飛快且毫無聲息,它們走到牢門口,擠在一起合力推動牢門,緩緩地将沉重的鐵門合上。
鐵門合上前的一瞬間,雲輕透過門縫看到甬道裏遠遠地又走來兩排稻草人,這些新來的稻草人兩兩一組,每組都擡着一個木桶,也不知道裏頭裝的什麽東西。
随着哐當一聲響,鐵門徹底合上。
接着,鐵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很快,一股奇特的泥土氣息蔓延開來,這次除了辭鯉,其他人也都聞到了。
是六一泥。
浮雪對着鐵門敲了敲,說道:“這些稻草人正在用六一泥封住牢門?為什麽?”
程歲晏對着窗戶高喊道:“喂,徐國師,你要幹什麽?”
徐國師哈哈大笑,“我要幹什麽,還不夠明顯嗎?”
雲輕摩挲着下巴,說道:“衆所周知,六一泥是用來封丹爐的,他用六一泥封住牢門,說明他是要把這個牢房當丹爐。”
程歲晏呆住,“當丹爐?這麽大個丹爐,他要煉什麽?”
辭鯉翻了個白眼道:“還能煉什麽,這牢房裏除了我們還有什麽?難道要煉化你的貴族馬桶?”
“他要煉化我們?他要煉活人?”程歲晏朝着窗口罵道,“妖道,你瘋了?你要煉活人?!”
“哈哈哈哈哈!”又是一陣大笑,徐國師的聲音聽起來很得意,“實不相瞞,本座已經煉化了九十六個修士,只差四個,我的魂塔就功德圓滿了!
從你們在京城現身,我就已經在思考怎麽引你們走入這個丹爐了。嗯——”他陶醉地嘆息了一聲,“能成為我魂塔的一部分,你們應該感到榮幸!”
雲輕自言自語道,“原來還是個天魂道的邪修。”
天魂道的主要功法就是煉化他人魂魄修建魂塔,初期煉化普通人,修為提升之後,便需要煉化修士了。随着魂塔越來越強大,就需要煉化修為更高的修士。
這徐國師的魂塔目前來看似乎有些葷素不忌,什麽都吃,說明他的魂塔不怎麽樣。
這也說明,徐國師本人修為一般。
所以,修為一般的徐國師,不太可能布下那麽厲害的禁制。
雲輕與江白榆對視一眼,雙方都想到了這一層。
程歲晏朝着窗外罵道:“你這個瘋子,若是聖上知道了定然不會輕饒你!”
“我修煉魂塔,也是為了更好地為聖上煉長生不老丹,聖上一定不會怪我的。不過是死一個丞相之子,你莫要太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他猖狂地說道,說完又忽然“诶”了一聲說:
“我已煉化了九十六個修士,如今只差四個,你們卻有五個人,啧啧啧,本座決定大發善心,留一人性命。唉,我總是心太軟。”
牢房裏五人面面相觑,浮雪忍不住說道:“這國師怎麽癫癫的,是不是煉邪功把腦子煉壞了?”
鐵窗外忽然扔進來一個東西。
程歲晏離得最近,一把接住,展開一看,是一條由青玉片串聯編織的袋子,拿在手裏涼絲絲的。
外頭傳來徐國師的聲音:“這件避火玉衣,只能一個人使用,你們自己決定誰活誰死。”
江白榆說道:“徐國師,你的真正目的是想看我們為了一件避火罩自相殘殺對嗎?
如果我沒猜錯,此事是有齊光子在背後主使吧?他自己和朋友鬧崩了,就見不得別人交朋友。”
“啧啧啧,随便你怎麽想,總之我很期待最後走出來的是哪一個。孩兒們,給我封爐,把火點起來!”
小小的窗口被遮住,天空與星星消失不見。
整個牢房四周都傳來塗抹六一泥的窸窣的響動,等封完泥,丹爐就燒起來了,屆時他們會被活活烤死。
程歲晏用力跺了跺腳,腳下地板發出咚咚的聲音,他說道:“下面是空的,應該是燒火的地方。”
雲輕從腕上褪下整齊一家人,念動咒語。
然而整齊一家人沒有任何反應。
這個時候,她終于臉色大變,說道:“牢房上的禁制不僅能限制人的行動,還會限制法寶。”
其他人也都吓了一跳,紛紛掏出法寶試驗,每一件法寶都沒動靜。
絕望湧上心頭。
浮雪說道:“完了玩了,我們出不去了,要集體變成烤肉了!啊,我還不想死啊,更不想變烤肉,更更更加不想被一個瘋癫的邪修弄成烤肉!”
——
金色的籠子裏,樂塵子一臉愠怒。
這好像是他被關進籠子後,第一次這樣生氣。
“所以,你只是為了證明他們的友誼不牢靠,就要把幾個孩子燒死?你賤不賤啊?”
齊光子說道:“每個人都會死的,能死于我手,也不虛此生了。”
“你……!怎麽會有這麽不要臉的人……”
“你不好奇麽,他們會怎麽選擇?”
樂塵子說道:“其實你心裏已經有答案了吧?”
齊光子沉默不語。
樂塵子:“如果他們誰都沒選那個避火玉衣,你能不能給人孩子留個完整的魂魄?這輩子倒黴撞上你,讓人家好好投胎去吧。”
“我說過,你沒資格和我談條件。”
“哼,那你就等我徒弟把你打個灰飛煙滅吧,她一定會駕着七彩祥雲來救我!”
“哈?”活了一千多年,齊光子也是見過不少能吹牛的,這是第一次被對方吹得失語。
——
雲輕試着催動失明陣,并沒能阻止那些稻草人,它們畢竟不是活人,那個瘋瘋癫癫的徐國師也不知道跑哪裏去了,有沒有中招。
程歲晏把手裏的避火玉衣遞給浮雪,安慰道:“先別急,咱們再想想辦法。”
浮雪接過避火玉衣,展開看了看,捧到雲輕面前,“師姐,給你。”
雲輕朝浮雪擺了擺手,不發一言。
浮雪想着,這普通的火估計也烤不死師姐,給她确實浪費,于是她把避火玉衣拿給辭鯉,說道:“小貓,你要好好活下去,等出去給我報仇。”
辭鯉接過避火罩,在手裏翻看了一下,忽然問她:“你師父為什麽給你取名叫浮雪?”
浮雪被問得一愣,“幹嘛突然問這種問題?”
“他有沒有說過?”
“沒有,”浮雪搖了搖頭,“不過這也不難猜吧。肯定是因為我出生的時候梨花恰好開了,白色的花瓣落在水面上,就像雪花浮着,這很難理解嗎?”
辭鯉嗤了一聲,說:“笨蛋。”
她一臉莫名其妙,“喂。”罵人也要有個理由吧?這貓瘋了。
辭鯉把避火罩丢還給她。
浮雪又把避火罩還給程歲晏,程歲晏又給了江白榆,江白榆擺擺手沒接。
程歲晏最後把避火罩往地上一扔,“算了,要死一起死,用朋友的命換來的求生機會,沒意思。”
雲輕拿出銅博茕,在空中抛了起來。
一,二,三,四,五,六。
她靜靜地看着手心裏的銅博茕,自言自語道:“原來是這樣嗎。”
江白榆見狀,輕聲問道:“雲輕,可是發現了什麽?”
雲輕說道:“你們有沒有感覺到哪裏不對勁?”
浮雪想了想說道:“除了那個徐國師瘋瘋癫癫的,別的好像沒什麽不對勁。不過……”她疑惑地撓了撓頭,“我感覺這幾天過得挺快的,我一直在吃吃吃。”
江白榆說道:“我也感覺時間過得很快。”
程歲晏:“你們這麽一說,我好像也是這樣。”
辭鯉點了點頭,“我也是。”
“你們的感覺沒有錯,因為——”她伸出手,把手心裏的銅博茕展示給大家,“我們在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