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天衍化相功 “游戲結束。”
四人俱是一愣。
辭鯉問道:“你怎麽确定我們在夢裏?單憑時間過得很快麽, 會不會太武斷?”
“不是,”雲輕将手裏的銅博茕向上托了托,“憑它。”
她之前蔔算過那麽多次師父的方位, 始終是空白的,而現在, 在這間密閉的牢房裏,竟然算出了一個結果。
師父在他們的東北方。
浮雪聽她解釋完, 撓了撓頭, “我們有了師父的方位自然是好事,可是這怎麽就說明是在做夢呢?”
江白榆說道:“雲輕說過, 樂塵子前輩曾被齊光子拉入夢中。
之前卦象一直顯示他的方位空白, 我想正是因為他處在齊光子的夢中,那是不同于現實的另一片空間。
而如今他有了方位,就說明我們走進了和他一樣的空間。所以,我們應該是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被齊光子拉入了夢裏。”
雲輕點頭道:“白榆說的沒錯。當然, 還有一個可能是師父突然被齊光子放回到現實, 但我覺得這個可能性不大。
再加上我們幾人都覺得時間變快了, 我想, 應該還是我們走進了夢裏。”
程歲晏一臉不可思議,“可是這夢也太真實了吧?竟然一點破綻都沒有?夢裏我爹娘和現實裏一模一樣,還有若水她們, 還有安平公主,一樣的不可理喻。”
“我想,他們也都是真的。”
“……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你遇到的所有人,和我們一樣進入了夢裏。這是一個群體的、盛大的夢境。”
“你說什麽?!”
雲輕輕聲嘆息, “這就是蝶夢道,這就是仙人級別的蝶夢道。”
浮雪聽呆了,“師姐,那我們怎麽辦?怎麽樣才能從這個夢裏醒來?”
“能破開夢境是最好的。”
“怎麽破開?”
“我不知道。”雲輕無奈地搖了搖頭。
“那,會不會等我們烤熟了就能醒了?”
江白榆搖頭說道:“樂塵子前輩在現實中的方位空白,就說明他的真我寄存在夢裏。這也符合蝶夢道把現實與夢境互相替換的道意。
所以,真實的我們其實在夢裏,而現實裏的那幾個人算是幻夢。假如我們在夢境中死去,那就意味着真我的死去,也即徹底地死去。”
幾人都沉默了。
外面窸窣的聲音消失了,想必是稻草人已經封好了六一泥。
牢房裏很安靜,安靜到只有呼吸聲。這種等待死亡的感覺實在太難受了,浮雪看着手中的蠟燭發愣,蠟燭的火苗被呼吸掃到,一晃一晃的。
蠟油像淚水一樣滿溢然後流下來,流到她手指上,燙得她“嘶”了一聲。
然後她就哭了。
“到底是不能見師父最後一面了,嗚嗚。”她擦了擦眼淚。
程歲晏見她哭,便也紅了眼眶,自言自語道:
“我都沒有好好地和爹娘告個別。他們年紀那麽大了,一定會很受打擊。我族中有幾個堂兄弟都很不錯,希望能過繼一兩個到我家,替我承歡膝下。”
牢房內在緩慢升溫,衆人都知道,底下的火已經燒起來了。
寒冷的牢房漸漸變得溫暖,沒有人覺得舒适,只覺得壓抑,心頭像堵着沉甸甸的石頭,呼吸都好像越來越困難了。
程歲晏往牆邊的小床上一坐,說道:“反正都要死了,那就聊會兒天吧。你們現在不坐,等下也要坐。”
浮雪問道:“為什麽?”
“一直這樣燒下去,地面肯定會燙腳。”
“說的是哦。”
四個人整齊地坐在床上,辭鯉化作小貓趴在床邊,被浮雪一把抱住。它身上熱乎乎的,毛發很柔軟,腦袋小小的,一個手掌就能包住頭顱。
浮雪:“聊什麽呢?”
程歲晏:“不知道,就聊聊小時候吧。我們好像還沒有這麽平靜地坐下聊天呢。”
“好啊,”浮雪摸着辭鯉的小腦瓜,問道,“小貓,我好奇很久了,你小時候是不是吃不飽啊?能不能讓我在臨死前知道答案?”
辭鯉耳朵上的毛被觸碰到,不舒服地抖了抖,它說:“是又怎樣。”
“你不會是流浪貓吧?”
“是又怎樣。”
“那你肯定吃過老鼠。”
“是又怎樣!”可能也是考慮到自己反正要死了,它講話有一種破罐子破摔的霸氣。
辭鯉已經準備接受他們的嘲笑了,但是沒有聽到。
浮雪憂傷地嘆了口氣說:“我要是遇到這麽可愛的小貓,我早抓回家養了,是你運氣不好,遇到的那些人都沒眼光。”
辭鯉輕輕地“哼”了一聲,說道:“怎麽突然說這種話,肉麻兮兮的。”
浮雪笑了一下,“這大概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後來他們又聊起程歲晏的童年,那真是精彩極了,約莫就是一本講述人間富貴的書,浮雪聽得直呼“我真沒見過世面”。
牢房裏越來越暖和,大約到了春末夏初的感受,浮雪說着說着話,忽然一拍腦門,從百寶袋裏掏啊掏。
程歲晏好奇地看着她,發現她掏出一把胡椒。
“你這是幹嘛,胡椒能避火嗎?”
“不是,我這不是想着就算當烤肉也要當一塊香香的烤肉嗎。”
“……”是他沒見過世面。
浮雪客氣地問道:“你要不要來點?”
程歲晏幹笑着擺手,“不、不必了,我就做一塊原味兒的吧……”
辭鯉罵道:“倆神經病。”
浮雪握着胡椒,剛要往身上撒,又停住,自言自語道:“等快熟的時候再撒吧。”
這時,一直在沉思的雲輕忽然問江白榆:“白榆,你對蝶夢道了解多少?”
江白榆仔細地回憶着自己曾經看過的相關典籍。大道何止三千,許多道法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被人遺忘,于典籍中也只留下只言片語。
“典籍上說,蝶夢道極難修煉,因為修道者很容易陷入無法區分現實與夢境的境地,進而走火入魔。從有道以來,以蝶夢道飛升成仙的,記載在冊的僅有齊光子一人。
蝶夢道的每一次悟道都伴随着一次沉睡,悟道的層次越高,沉睡的時間越久。’似真非真,似夢非夢’是它道意的核心。
死在蝶夢道下的人猶如在夢裏一般,通常毫發無傷但就是死了,死時表情或是滿臉驚恐或是面帶微笑,也仿佛做了不同的夢。書上說,這種道法極為飄逸。”
“極為飄逸?飄逸?”雲輕喃喃說道,“為什麽說蝶夢道飄逸呢?因為它能将人拉入夢裏嗎?還是說,因為它能随時把現實與夢境互相替換?”
程歲晏說道:“想必是寫這本書的人覺得它飄逸,這有什麽,每個人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得出的評價也就不一樣。”
“是這樣嗎。”雲輕食指與中指輕輕摩擦着下巴尖兒,眼神放空,如此沉思了一會兒,她忽然說道:“你們說,齊光子把人拉入夢中的限制條件是什麽?”
其他人都覺得她這問題問得有些奇怪,江白榆說道:“不是距離限制嗎?你師父逃亡那麽久,都沒有被他拉入夢中,直到被他追上時才入夢;
他要找神樂谷,但并沒有把神樂谷的任何一個人拉入夢中進行拷問,而是在百草谷設局,想必也是因為距離過遠。
當初你和浮雪在廣陵城郊入夢時,他應該就在附近,只不過我們當時沒能察覺……道法之術,大都是這樣吧?若對手遠在天邊,自然無法施為。”
另外三人都點了點頭,贊同江白榆的看法。
雲輕凝眉說道:“我倒是覺得,如果能打破距離限制把人拉入夢中,這種道法更顯得’飄逸’。”
程歲晏不贊同地看着她:“雲輕,你為什麽一定要糾結這種細枝末節的用詞問題?”
江白榆問道:“雲輕,你可是想到了什麽新的思路?”
雲輕點點頭說道:“我只是覺得,我們習慣性地認為是距離限制,或許忽略了其他的可能性。”
“比如說?”
“比如說,既然蝶夢道是’似真非真、似夢非夢’的,那麽,首先必須修道者本人能區分何為真、何為夢。也就是說——”她說到這裏,看向江白榆。
江白榆一下子明白了,接過她的話說道,“也就是說,他拉人入夢的限制或許不是距離,而是必須在現實中見過這個人,認識到這個人的’真’,才好進一步制造’夢’。
他最開始沒見過樂塵子前輩,所以就無法把樂塵子前輩拉入夢中,神樂族人也是這個道理。
你和浮雪在廣陵城郊被他拉入夢中那次,應當是之前被他看到了,也許是一次擦肩而過,也許是一次背地裏的觀察,總之,是被他見到過。”
“嗯。”
程歲晏聽得一愣一愣的,他抹了一把額頭上沁出的汗水,說道:“那這個限制到底是哪一種?我怎麽感覺兩種說法都挺有道理的。”
江白榆下意識地學着雲輕摩挲下巴,想了想說道:“若是前一種距離限制,我們暫時破解不了,但若是後一種,或許可以驗證一下。”
“怎麽驗證?”
江白榆忽然拔劍,往自己手臂上一劃。利刃劃破肌膚,白皙的手臂上赫然出現一道紅線,紅線飛快變粗,那是血液在湧出。
程歲晏吓了一跳:“喂!你幹什麽?!”
然而江白榆手臂上的血只冒了一下,傷口便飛快地愈合了。
辭鯉見狀說道:“我來。”他說着,解下腰間軟劍,也往手臂上劃了一道。
“你怎麽也來?你們發什麽瘋?”
江白榆解釋道:“齊光子入夢的原理是将現實與夢境做替換,現實與夢境至少表面上是一模一樣的,是同等的真實,就如人照鏡子一般。
如果其中一方改變了,那麽兩者就無法對應,自然就會破夢。”
“這樣嗎。”程歲晏期待地看向辭鯉。
辭鯉手臂上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流向地面,周圍毫無變化。
“我來試試。”程歲晏搶過他手裏的劍,說道,“齊光子看人應該看臉吧?我劃一下臉試試。”說着,把劍刃貼到臉頰上飛快地劃出一道傷口。
他力氣太大,這一劍沒收住勁,傷口劃得很深,鮮血汩汩冒出,在他臉上形成一大片血痕。
雲輕搖了搖頭:“沒用的。我在夢中被他用風刃傷過,也沒有醒來。”
江白榆一怔,莫名有些心疼。
程歲晏靜靜地等了一會兒,果然,周遭毫無變化。
江白榆召出金霜玉露蓮,給辭鯉和程歲晏分別療了傷。
傷口愈合時有些癢,程歲晏用手背輕輕擦了擦臉頰,說道:“所以說,雲輕,你錯了。”
雲輕說道:“現在說錯還為時尚早。我想,後天的傷痕無改于先天的真實。要改,就需要改變先天的’真’,這樣兩邊才無法對應。”
“這怎麽改,也不能爬回娘胎再重新生一次吧?”
雲輕摸着下巴,眼睛直直的。這一瞬間她的腦子裏閃過很多想法,噼裏啪啦的有如黑夜裏密集的閃電。
到最後,她忽然笑了,說道:“萬物相生相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道意是無法克制的,或許,我已經找到了克制蝶夢道的道法。”
浮雪眼睛一亮,“是什麽?師姐你快說!”
雲輕笑着望了一眼江白榆,“白榆,你學過無相道的功法嗎?”
江白榆一怔,“竟然是無相道?”接着他又搖頭失笑,“我早該想到的。”
“什麽意思,師姐,破解的方法是無相道嗎?”
雲輕點了點頭,“我想是的。我們假設的前提是,齊光子需要先見過一個人才能将此人拉入夢中,而無相道剛好可以變化外貌。
無相道變化出來的外貌不同于易容術,它改變的是直達本質的真實。”
“哇,所以用無相道的功法改換面貌,我們就能從夢中醒來了?”
“我不敢保證一定能夠。但不管怎麽說,都值得一試。”
三人一貓一齊期待地看向江白榆,江白榆迎着衆人的目光,最後視線落在雲輕的臉上,他禁不住笑了笑說道:
“我同秦染情學過一些無相道的功法,雖只學了點皮毛,不過,應該是夠用的。”
“耶,我們有救了!”浮雪激動地從小床上跳起來,蠟油再次燙到她的手,她興奮得毫無察覺。
雲輕也很激動,“白榆,幸好有你!”說着飛快地抱了一下江白榆。
江白榆心口一甜,察覺到其他人在看他,他刻意地維持表情鎮定,耳朵卻是無法控制地紅了。
……
牢房裏越來越熱了,幾人仿佛置身于夏天的沙漠,熾熱的氣息烘烤着皮膚表面。汗水浸透了衣衫,他們把宋夫人帶給程歲晏的酒都拿出來喝了,勉強補充水分。
地面太燙了不适合坐人,小小的一條窄床上坐着五個人。
練習功法,最好的姿勢當然是盤腿打坐,但現在條件不允許,五人只好退而求其次,勉強擠着。每個人都閉着眼睛,低聲誦念《天衍化相功》的入門口訣。
“不生不滅,
不浮不沉。
無上無下,
無古無今。
亦虛亦實,
亦假亦真。
形随意動,
化相生神。
……”
——
齊光子又擺開了棋盤。
樂塵子無心下棋,胡亂丢着棋子,他時不時地用棋子起卦,占算浮雪的去向。
齊光子沒在意他的小動作,一邊悠然地落着棋子,一邊說道:“你放心,她暫時還死不了。”
樂塵子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
“她身上有我要的東西。”
樂塵子不耐煩道:“你要麽就別說,要說就說明白點。遮遮掩掩,模模糊糊,欲說還休,像什麽樣——”
齊光子忽然打斷他:“所以,能看懂羲皇無字書的不是你,而是她。”
樂塵子頓住。
“你不必否認,”齊光子優雅地落下一枚潔白的棋子,勾了勾唇角,“羲皇無字書和願力珠,我全都要。”
樂塵子默然片刻,說道:“你聽過《死鬼歌》嗎?”
齊光子被問得愣了一下,“什麽?”
“死鬼歌啊,我給你唱兩句。強大的人死于傲慢,弱小的人死于卑微,真誠的人死于謊言,虛僞的人死于真相……”
齊光子忽然眉頭一跳,臉色陰沉下來。
樂塵子沒注意到對方的神色,他一邊哼着歌,一邊又抱起一顆黑色的棋子兒,起了一卦。
看着卦象,他“咦”了一聲。
接着他又抱起一顆棋子,起了另一卦。
浮雪的方位是空白的,且還活着。
解釋只有一個。
破夢了!
“哈,我的好徒兒,哈哈哈哈哈!”樂塵子躺在棋子上大笑。
齊光子落下最後一枚棋子,冷冷一笑:“游戲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