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
秦望和杜意濃約的是本地一家非常有名的餐廳,在軟件上評分很高,還需要提前預約。她進了門,侍應生領她去預定的位置,發覺杜意濃已經到了。
杜意濃和高中的時候相比,衣着打扮大不相同。
千篇一律的藍白校服連帶着臉上的青澀一同褪去,杜意濃穿了件駝色大衣,微卷的長發垂着,眉眼依舊顯得很溫柔。
杜意濃站起來,和秦望擁抱了一下。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小望。感覺你變了好多。”杜意濃由衷地說道。
這句話裏帶着點驚嘆。秦望聽了,不免心裏一突,眼睛裏浮現出小小的疑惑,問:“變成什麽樣了?”
“變得更開朗了。”杜意濃道,“也更漂亮。”
秦望不着痕跡地松了一口氣,放下了心。
杜意濃在大一作為交換生赴D國學習,之後又在D國讀研究生,很多年沒有回來。隔着晝夜颠倒的時差,加上繁忙的學習生活,她和不少朋友的聯系都淡了,只剩下朋友圈裏的點贊之交。
臨行前她和秦望告別,那時候的秦望臉上還漂浮着不确定的畏怯,但是現在,杜意濃已經看不到這種無措的茫然。
秦望像一棵将根系深深紮進土裏的樹,狂風再不能動搖她。
這是愛情的力量嗎?
她之後聽說秦望和江淩結了婚,還特意托人為他們帶去了新婚禮物。
秦望掏出藏在背後的花,唇角上揚,臉頰邊是兩枚小小的梨渦,她笑着說道:“這是送給你的。”
那捧花被遞到杜意濃眼前。
用絲帶和玻璃紙、雪梨紙精心包裹起來的花束,像是小女孩走過來,遞給等待已久的小夥伴一顆裹在亮晶晶的塑料紙裏的一顆糖,讓人心裏冒着甜。
杜意濃開心地說:“謝謝小望。”
她轉過身去,提起一個碩大的包裹放在桌上,道:“我也準備了一些小禮物。”
杜意濃拉開包,一個接一個的盒子被掏出來,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桌面上。
路過街角商店時看到的認為适合朋友的的服飾,臨行前購進的伴手禮、紀念品……她口中的“小禮物”,似乎不止一些些。秦望思量着自己的包估計很難裝下,但這點小問題帶來的苦惱,完全不足以與多年故友再見面的喜悅相匹敵。
她們只花了這麽幾分鐘,短暫地追憶了過去,餘下的時間聊的都是近況。彼此的事業,未來的目标,以及不可避免的——
感情生活。
“剛才送你來的人是江淩吧?”
杜意濃有心調侃,少年夫妻的情誼一如熱戀期,引得旁人豔羨,卻不想世事變幻,早就時移事易了。
秦望嘴裏還咬着吸管,聞言松開了齒關。她單手托着下巴,臉上的神色像是蒙了一層霧。那個名字從杜意濃口中說出來好像沒有給她帶來太大的觸動,透着置身事外般的平靜。
過了一會兒,秦望才開口說:“不是他。”
秦望其實有些為難。
想必接下來的話一出,免不了讓好氣氛打個折扣。
她只好囫囵概括:“這件事說來話長……總之,我和江淩已經離婚了。今天送我過來的是我現在的男朋友。”
杜意濃吃了一驚,表情歉然:“啊……”
杜意濃剛想道歉,秦望忙岔開話題。她的前半生,就像是同“江淩”這個名字綁定了,也無怪乎旁人總提。
秦望起初不在意他人眼中這種思維的慣性,她也确是江淩事實上的附庸,因而不以為忤;事到如今,她竟發覺就連婚姻破裂都無法将這種聯系割斷,真真切切地開始後悔。
約會結束,秦望親眼看着杜意濃坐上了回家的車,也爬上了副駕。
江硯把她帶回來的那堆戰利品放進後備箱裏。
秦望一手插進大衣口袋,摸索到口袋深處的一枚小小的禮盒,還沒來得及送出去,就又打來了一通陌生電話。
原本是不預備接的,秦望依稀記得這串熟悉的數字是今天第二次出現,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通了。當她從裏面聽到江淩的聲音時當即開始後悔,覺出幾分陰魂不散之感。
早知道是他就不接了,秦望心想。
江淩道:“你有東西落在我這了。”
電話那頭的環境很安靜。也不知道這回江淩是待在哪裏,居然沒有那些熟悉的背景音。
每次秦望同他打電話,都避免不了聽到一些嘈雜的人聲,江淩仿佛永遠有無數會議要開、有無數合同要簽署,而她無論早晚,打去的電話都算叨擾。
江淩還在等她回複。
江硯從另外一邊繞路坐上駕駛位,将插好吸管的熱奶茶遞到秦望手裏。
秦望吸了一口奶茶。
車裏很安靜,她沒開免提,把聽筒放在耳邊,還是疑心聲音太大。
“什麽東西?”
回平層那天,她把卧室徹徹底底翻了一遍,屬于她的東西大約都帶走了,沒遺留下什麽要緊的。
她疑惑地擡頭目視着前方,從鏡子裏看到了正在認真開車的江硯。他對這通來電一無所知。
秦望愈發想盡快結束這段無關緊要的對話。
她心下已有了決斷,道:“應該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麻煩你處理了吧。如果放着礙事,扔掉就好了。”
江淩卻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似的,兀自道:“是一件校服外套。我在家裏等你回來。”
那件校服在很久之前就消失了。秦望把它從高中宿舍帶到大學,從大學帶進婚房,始終由它占據着衣櫃的一角。
她保留着它,既是自認無權處理這件無主之物,同時也含了有朝一日能夠投桃報李的幻想。
可它毫無征兆地消失在衣櫃固定的角落。秦望毫無頭緒,先是幾乎将整個衣櫃都翻了個遍,又去問了保姆,果不其然得到否定的回答。
那時她同江淩的感情初見裂痕,但表面依然親昵甜蜜。秦望不知怎的竟從來沒有想過去問他一句。
可江淩還是知道她丢了東西,并做主辭退了阿姨。
“既然阿姨手腳不幹淨,那以後就不請阿姨了。小望不是不喜歡吵鬧麽?以後只有我們在家裏,沒有人會來打擾我們。”他親昵地捧着她的臉,看着她眼睛笑眯眯地問,“開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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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通電話就是秦望現在站在這裏的理由。
她拘謹地站在門口,按響了門鈴。
聽到門鈴響聲,江淩猛地拉開門,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她就站着門口,羽絨服,棕色圍巾,看上去很暖和。
秦望愕然擡眼,沒想到他來的這麽快,在門打開的那一瞬間身體後傾,縮了縮肩膀,看上去有些戒備。江淩很高,站在門口的時候幾乎把面前的光線全部擋住,秦望還維持着按門鈴的動作,有些不安地放下了手。
下一秒,秦望定睛一看,發覺江淩臉上有傷。
幫他上藥的人手法粗糙,像是随意一抹完成任務便了事,藥水的痕跡不大規整。且江淩傷在臉部,秦望轉念一想,偌大的H市敢打江淩的人屈指可數,更何況這般不留情面,下手還不輕。
秦望一點沒過問發生了什麽。她只道:“衣服呢?”
“先進來吧。”江淩側身讓了讓。
他沒有管秦望是否答應,便回頭走進屋子裏,步子邁的很大,像是壓抑着心底的情緒似的。他知道她不會一走了之。
江淩心裏的不滿大抵都是對自己。
他從昨天和莊理再度鬧翻後就回了平層,一直沒離開。裴仰想陪他上來處理了他臉上的傷口再走,也被他毫不留情地趕走了,他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待着,誰也不想見。
莊理給他帶來的沖擊太大,江淩心裏疑神疑鬼,看誰都不對勁,他不滿自己的兄弟平日嘴碎挑撥離間了自己同秦望的夫妻情誼,對其中某些人更是恨的咬牙切齒。
他更加不滿自己聽信了讒言。
裴仰雖否認了他對秦望動過心思,江淩說服自己信了一些,過後又想這真是放他爹的狗屁。
只因裴仰對秦望的态度完全經不起推敲,沒借口為他同秦望的家庭和睦暗地裏聯系秦望幫他找補,江淩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有時候還嫌他多管閑事。
現在想來,全然刻意。
他身邊的這幫人有一個算一個不是傻子就是畜.牲。
江淩在他同秦望曾經的愛巢裏踱步。
秦望走了,就當真把自己存在的痕跡都抹除了似的,他一晚上沒合眼,開着燈在整個屋子裏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發覺無論如何回憶,都想不起在這座房子裏同秦望相處的點點滴滴。
倒也不是完全想不起。
他看見那張面目可憎的地毯,想到站在玄關的自己頂着一張傲慢的惹人厭煩的表情對他心愛的妻子說——
“笑不出來就不要笑了。很惡心。”
他其實沒想過和秦望離婚。江淩越是複盤越是痛苦,他發覺自己只是惶恐,只是搞不清楚秦望在想什麽。他選擇了錯誤的方式希望獲得妻子更多的關注,并在對方心灰意冷後惱羞成怒,不肯放下所謂的顏面和尊嚴。
結果顯而易見。
他不是個好丈夫,他讓妻子傷了心。
他被抛棄了。
江淩坐在沙發上,等着秦望進門。他有好多話想說,可連他自己都知道要不是這件引發了他的猜忌的該死的男人的外套在這裏,秦望甚至連他的面都不願意見。他再心中排演着措辭,一句誠懇的道歉——
秦望的目光在室內逡巡。
平層大概是有人定期打掃,地板光潔锃亮,只是整間屋子同她離開那日看起來毫無變化,家具擺設像是被膠水固定在原地似的,容不下一點更改。
外套就躺在她在熟悉不過的沙發上,江淩的身側。
秦望走過去抓住衣服的一角,一扯,沒扯動。
江淩拉住了衣袖,看上去有些壓不住的煩躁。
從他薄紅的嘴唇吐出幾乎像質問的話:“你就這麽不想和我待在一個空間裏?”
他把道歉什麽的全忘了。她不聞不問的态度就足夠刺傷他,讓他剎那間把在心裏反複排練的場景和對白忘了個精光,心髒細細密密地抽痛着。
“謝謝你幫我找到了它。”秦望像是看穿他的色厲內荏,手上輕輕一用力,将衣袖也從他手裏抽走了。
是這件衣服沒有錯,秦望在領标那兒摸到了用線繡上的小小的“Y”,和記憶裏的分毫不差。她垂下眼睛,把外套簡單整理了一下,搭在臂彎裏。
“這件衣服到底是誰的?你為什麽一直留着它?”
秦望不答,只問:“你又為什麽要一直藏着它?”
“……”江淩沉默。
“我一直在等你坦白。”
校服寬大,連江淩都能夠穿上,不然不是女生的碼數。哪怕是高中時曾戀愛過的同學,到婚後也應當遺忘了,可看上去冷心冷情的秦望卻始終保留着初戀的衣物,這是久久盤桓在江淩心中的一根刺,讓他無數次猜疑、無數個夜裏輾轉反側。
他甚至有些惡毒地想過,這件衣服的主人大抵是已經死了,所以秦望只能嫁給他,她除了能靠着舊物緬懷死人以外什麽也做不了。
可他又不甘心永遠輸給了一個虛幻的死人,“更愛誰”這種讓他難堪的話又怎麽也說不出口,只敢将舊物藏在書房裏,連同秦望靠近時都害怕被發現。
江淩話中暗指她不忠,秦望卻是沒有聽懂。
她原本要走,又轉過身來,這讓江淩灰暗的眼眸中仿佛又燃起點點星火。
心跳加快,江淩擡頭看着她,眼睛很亮,期盼着秦望說點什麽。
随便說點什麽吧,什麽都好,再拙劣的借口和解釋他都能當真。
只要她低頭,順着臺階下了,什麽都會好起來。
秦望看上去還是溫柔,真摯的眼睛裏有不作僞的關心。
她輕嘆一聲,道:“別再和別人打架了。家裏人看到了,總會擔心的。”
“那你呢?”
“什麽?”
“你還關心我嗎?”
江淩直視着她的眼睛。
微微長長了一些頭發或許有段時間來不及找專人打理了,略有些擋住視線。秦望站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穿得很暖和,在室內也許太熱,卻能安然地面對中央空調無法庇護到的酷寒。
在這之前,他沒有見過的冬天的秦望……
他和秦望之間只有夏天。
高中時的校服短袖,大學時的簡單白裙,婚後的妻子不需要過冬天。
“關心的。”安靜半晌,這個只身站在冬天裏的秦望很認真地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現在這樣,比之前更好,不是麽?”
有情卻更勝于無情。
近在眼前的人,江淩卻好像怎麽也碰不到了。
江淩忽然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