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寧,”父親把注意力轉移回我身上,向我召喚,“咱回去吧。”
我低下頭,錯過父親的眼睛,我不想看他。
“這孩子,別任性……”父親見我不語,有些着急,準備拉我。
顧長熙身影微動,不動聲色地制止了他。
“這孩子剛剛跟我鬧了點小別扭。”父親有點下不來臺,不好意思地朝顧長熙笑笑,一副家長無可奈何地表情,又沖我慈祥又溫柔地勸哄道:“小寧,你老師還在這兒呢,咱回家吧。”
我仍是不動,不聲不響地扯了扯顧長熙的衣角,他輕微側身瞄了一眼我,又轉了過去。
顧長熙将左手上挽着的大衣換至右手,正好擋在我前面,片刻後,他用低沉的嗓音不緊不慢地道:“是這樣的,程先生。程寧今晚本應在系裏值班,不知出于何種原因,她沒有向學院請假,私自曠工,導致有好幾通重要的越洋電話打到系裏沒人接,當我的手機接到他們的電話時,我們的合作學校已頗有不滿。學生還沒有走向工作崗位卻已經學會擅離職守,這不是我們所希望見到的。”
“不過——”顧長熙語氣微微一轉,頓了下,餘光将我一掃,繼續看着父親道,“我想她一定很重視家庭親情,所以才會偷偷離開工作。當然,這情有可原,但是我們還是希望學生能協調好工作和生活,學院專門有一項思想測評分是衡量學生工作的,這和獎學金、保研都息息相關,也希望家長對于我們的學校工作也能多給予點支持。”
此言一出,我和父親俱是一愣。父親怔住,大概是沒有想到顧長熙會跟他解釋這般,而我心下一驚,是沒想到顧長熙居然可以想到一個這麽周全的借口,以學院的名義為我編了一個善意的謊言,還有什麽勞什子的合作學校,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顧長熙雖然明上是在批評我,而實際上卻是暗裏地在為我解圍。
我揪着自己的衣角不停地擰啊擰,無言感動在我心裏蔓延,鼻子又有些發酸。
他總是在這樣的時刻出現,我閉上眼睛默默地想,總是。
可是這又能說明什麽呢?
我又不忍去想。
父親面露難色,可仍心有不甘,在他說話前,我搶先開了口:“顧老師,我錯了。”
顧長熙轉過來頭來,瞧着我,輕輕拍拍我的肩,卻沒再說話。
“爸爸,”我艱難地叫出這兩個字,酸澀地道:“再見。”
說罷,我轉身,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去。
屋外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雨。
我站在星輝門口,愣愣地瞧着這瓢潑般的雨柱,一道車燈打過來,密密麻麻地銀白色細線在黑色的夜幕裏細細地織着。
我猶豫了片刻,一頭紮進了雨簾中。
雨點帶着涼意和濕潤的氣息,重重地打在我的身上。我想起小的時候曾經頑皮,也曾在細雨濛空中與夥伴一起玩耍。那個時候母親總是在屋內嗔怪地喚我回去,而我卻捂着耳朵置之不理,任憑小雨将額前碎發打濕,散散地搭在眼前。
此刻,我多想她能再罵罵我。
淚水和雨水在臉上交織,我越走越快,心中越發擁堵,好似連日以來的隐忍和退卻都到了一個極限,我聽見自己的胸膛中烈烈地跳着,在尋找一個突破口噴洩而出。我不由自主地邁開步子,索性在雨夜中奔跑起來。
去哪兒?
——不知道。
方向?
——不知道。
我只是機械地盲目地在這大雨中奔跑着,重複着人類最初的本能動作。街上的人打着五顏六色的傘,躲在他們自己的一方天底下,向我投來驚異奇怪的目光。也許,他們在想,看哪,這是一個瘋子。可是那又怎樣?我不想理也不想看,自顧自地奔跑着,冰冷地空氣從我的鼻腔進入肺裏,又帶着體溫變成我眼前呵出的白氣。街燈和行道樹在我的眼角一一向後掠去,好像往事一幕一幕地在眼前重演。我想起那本金燦燦的《天壇》專著,想起那晚閃爍的白色屏幕,想起敦煌一望無垠的黃沙,想起黃昏系館樓下紛紛揚揚的白雪……
我忽然想嚎啕大哭,哭這一路的心酸和難受,哭這一路的起起伏伏,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葉扁舟,在一片汪洋裏,随着鋪天蓋地地暴風雨飄來蕩去,一會兒被推入浪尖搖搖欲墜,一會兒又被打入谷底幾乎溺水窒息。
世界廣袤,天地浩大,誰也不知道這葉微小又無助的小船。
誰也不知道這艘小船裏小心守候的一抹親情。
還有——
她期期艾艾、卑微謹慎卻見不得光的感情。
天邊一道閃電撕夜空,像一條猙獰的蛇的圖騰,城市在一個秒針刻度的時間中變得如同白晝,我不由閉上了眼睛。
而下一秒,我撞上了一個溫熱的胸膛。
像一堵牆,橫在我的身前。
我睜開眼,跌入一雙漆黑深沉的眼睛,退後一步,顧長熙就立在我一尺之遙的地方,額前滴着水,衣衫盡濕,襯衣緊貼在他的胸前,随着他的呼吸淺淺起伏。
他擡起手,環過我的肩,将那件寬大的外衣套在我的背上。他的氣息和暖意瞬間将我包圍,雨下那麽大,而內裏卻是幹燥暖和,并未被水打濕。
我深吸一口氣,心裏百般滋味翻騰而過,幾乎沉溺。
此時此刻,我終于明白,顧長熙對我來說就是毒品、就是罂粟,就是我萬劫不複的深淵,就是我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原罪。
雨仍是沒完沒了地下着。
他立在黑暗的雨夜裏,山一樣沉默。
半晌,他微微嘆一口氣,用手指抹去我臉上的水痕,低聲問:“跑什麽呢?”
我嘴唇顫抖着,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雨刷機械地在玻璃窗前搖擺,不懈地同雨滴做着鬥争。
車裏開着足足的暖氣,雖說已經進入初夏,但B市早晚晝夜溫差大,加上又淋了雨,剛剛上車,我就實打實地接連大了三個噴嚏。有人說一個噴嚏代表有人想你,兩個噴嚏代表有人罵你,三個噴嚏呢?——你是真的感冒了。
顧長熙見狀,從車後座的一個小袋子裏翻出一張還未拆封的白色帕子,遞給我:“先擦擦。”
我不言不語地接過來,默默擦着頭發。
汽車一發動,收音機裏自動發出了聲音。
劉若英的聲音從電臺裏緩緩傳出:“每一次當愛再靠近,感覺他在緊緊地抱住你,他騷動你的心、遮住你的眼睛、又不讓你知道去哪裏……”
我靜靜地聽着,歌詞一字不落地落入我的耳裏,我将頭扭向窗外,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旋律飄蕩在密閉的車廂裏,心事随之起伏。
“今天我們的主題是‘那些年我們錯過人’,”主持人柔美的聲音在音樂漸進結束的時候響起,“雨夜總是容易讓人沉湎懷念過去,也許每個人心中都會有那麽一個人,他存在于你的過去,卻還在影響着你的未來。可無奈的是,最初我們相遇,最後我們卻分開,今夜,你有沒有想起那些年,你曾錯過的某個人?”
莫文蔚獨特略帶沙啞的聲音,由弱漸強,從收音機裏流淌出來:“
我看透了他的心,
還有別人逗留的背影,
他的回憶清除得不夠乾淨……
我看到了他的心,
演的全是他和她的電影,
他不愛我,盡管如此——
他還是贏走了我的心……”
我蜷了蜷身子,心裏異常難受,就是在這個角落,我第一次細細打量了顧長熙的長相,也同樣是在這個角度,我偷偷用側臉去探測他的表情,他神情專注,殘留的雨水挂他烏黑短立的頭發尖,彙集變大後,随着地球的引力順着他的脖頸溜進了他的領口。
而他的表情卻是——面無表情,似乎根本沒有聽見,也有可能心念他事。
或許是察覺到我的注視,他從反光鏡裏瞄了一眼我,問道:“還冷嗎?”
我回神,将頭擺正,道:“不冷了。”
他卻仍是抽出一只手去調試暖氣,順便換了臺。
“下面是實時路況,據東三環的司機反映,之前我們報到的星輝飯店門前發生的車禍現場已經基本被清理,道路也逐漸恢複暢通。遭遇車禍的是一名在A大就讀的年輕女大學生,傷勢嚴重,目前已送往醫院急救。在這裏呢,小編也忍不住要跟大家啰嗦幾句,每個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請大家在街上行走的時候,都遵守交通規則,千萬不要橫穿馬路,重蹈這位大學生的覆轍……”
我的心沒來由地随之一抽,停了片刻後,又加大力度般地“咚咚咚”狂跳起來。愣神的當下,感到汽車緩緩停住。緊接着,一只手“啪”一聲關上了電臺。
“下車吧。”顧長熙拔下了車鑰匙。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還會有一章。
小寧和顧老師獨處哦~~~
☆、48煉愛
我披着顧長熙的外衣,暈暈乎乎地跟他進了門。
這是我第二次來到他的住所,但和第一次的心情遭遇全然不同。上次我來時我有如一個精明八卦的娛記,每走一步都希望嗅出號外的氣息;而這一次到來,我就像一只被暴風雨洗禮過的落湯雞,腦袋混沌心神呆滞,寒冷從體外侵襲入心。
我不知道他為何會直接帶我來這裏,但卻覺得這個結果一點也不意外,仿佛有些順理成章的意思。
顧長熙開了燈,室內一下變得明亮。黑白的中式格局,滿牆的書籍,一切照舊。
我慢吞吞地換好鞋子,把濕嗒嗒的包放在鞋櫃旁的地上,又從肩上卸下外衣,拎在手裏,有點不知如何是好。
顧長熙道:“放地上吧。”
我想了想,只道:“謝謝你顧老師,我洗了再還給您。”
顧長熙走過來,我不想跟他争,索性一股腦兒搶先先将衣服放進包裏。
他頗有些有些無奈:“那你也先讓我把包裏的東西拿出來吧。”
我動作頓了下,又只好把好不容易塞進去的衣服掏出來,衣物本來外面就濕了,經我這麽一塞,就有點皺巴巴慘不忍睹了。
他似乎也不甚在意,從兜裏取出一個皮夾子,然後徑直将衣物扔進了洗衣機。
我本想說點什麽,可又想,随他而去吧。
立了一會兒,顧長熙打破平靜:“先去洗個熱水澡,一會兒得感冒了。”
我低聲嗯了句,收拾了東西,走進浴室。
起初還不覺得,一經過顧長熙的提醒,這會兒真覺得冷了,雖然顧長熙把他的防水外套給了我,但在這之前,我就已經被雨水淋濕。六月初的天氣,我只穿了兩件衣裳,一件是略微貼身的T恤,外面罩着件寬松的運動外套。可現在被雨水打濕,都緊巴巴地裹着我的身子,從前胸後背兩個方向往裏滲着涼意。
我擰開花灑,熱氣騰騰的水流從蓮蓬上灑下來。
一時間浴室雲蒸霧罩,我看着鏡子中的那人,明明是如花似玉的年紀,臉上卻寫滿了疲憊和厭倦,說不上是苦大仇深,可那不自覺淡淡縮着的眉頭中,又總是在訴說着無邊無際的愁緒。頭發一縷一縷打成結,散亂地搭在額前發後,因為哭過,眼睛又紅又腫,偏偏被淚水洗過後反而更加明亮。一張小臉慘白無色,卻襯得哭過後的嘴唇格外嫣紅。
正當我對着鏡子發呆,門外傳來顧長熙的聲音:“水合适嗎?”
我回神,伸手探了探,答道:“合适。”
顧長熙的身影在廁所門前稍事移動,接着道:“你的衣服我放門口凳子上了,沒有新的,将就穿一下。我出去一會兒,你收拾好了再開門,我再進來。”
浴室的水嘩啦啦地流着,我斷斷續續地聽不清楚,便索性關了水流,正巧聽見他最後一句話清晰地傳來,握住開關的手頓時一僵。
什麽叫“你收拾好了再開門,我再進來”?
正當我怔忪時,只聽見一聲沉重的關門聲,像是有人帶上了防盜門。
我努力拼湊着顧長熙的話,終于明白,原來是我進來洗澡時,沒有拿換洗衣裳,而等顧長熙想起時,我已經開始了洗澡的進程。現在再送進來,顯然是不太方便,顧長熙只好将衣物放在門外的凳子上,而自己為了避嫌,便走了出去,只把我一人留在了屋內。
“顧老師?”我關上水,嘗試着叫了一聲。
沒有人回答。
緊張的心又松了下來。
二十分鐘後,我草草擦了擦頭發,換上顧長熙給我預留的加大號T恤,拖拽着淹沒腳跟的褲子,打開了防盜門。
顧長熙住的這棟樓是老社區,樓道是裝着聲控燈,但效果不太好,上樓的時候需要人發出較大聲響才會亮。我打開防盜門的時候,樓道一片漆黑,平臺的地方,隐隐約約亮着一點猩紅的火星。
“顧老師。”我不太确認地發聲。
聲控燈亮了。
那點紅光也聞聲滅了。
顧長熙在窗戶的平臺上摁了摁手中之物,返身走過來。
“洗完了?”他一邊換鞋一邊問。
“嗯。” 我應道,他經過的時候,我聞到了明顯的煙味。
“怎麽不吹頭發?”他直起身,目光淡淡掃過我頭頂。
“沒找到吹風機。”我實話實說,發現在我洗澡的時候,他也換下了之前的濕衣服,套上了一件半舊不新的圓口長袖衫。
“等等。”說罷,他走向電視機旁邊的小櫃子,幫我拿吹風機。我順勢關上門,快合上的時候,我無意向樓梯口掃了一眼,聲控燈熄滅的瞬間,我看到那裏靜靜地躺着幾節抽完的煙頭。
“吹一下吧,免得頭痛。”顧長熙将吹風筒遞給我。
我默不作聲地接過來,尋了個離沙發近的插座,一摁開關,吹風筒風力十足地鼓吹起來。室內一時無話,耳邊只有吹風筒嗡嗡的聒噪聲音,我背對着顧長熙,也不知他在做什麽。但直覺上卻無端覺得有一雙眼睛直盯着我在看。吹風筒裏的熱氣吹得我臉頰發燙,讓我更加覺得如坐針氈,渾身難受不自在。吹頭發的姿勢也不由拘謹起來,背直僵硬,一邊吹還一邊忙不疊地将飛起來的頭發往下摁。直到覺得發根一處有燙得有點痛,才醒悟過來是沖着一處吹太久了,慌忙一轉風向,只聽見“茲——”一聲,一搓頭發被吸到吹風筒後面的過濾器裏,吹風筒立馬停止了工作。
我心裏咯噔一下,人一旦倒黴,連吹個頭發都能被卡住。
“怎麽了?”沙發上傳來顧長熙起身的聲音。
“沒什麽。”我僵硬地轉過頭,不以為意地道:“頭發纏裏面了。”
顧長熙拔掉插頭,正要走過來。
我趕緊偏頭阻止:“不用不用,我一扯就出來了,你看——。”說罷我用力一拉吹風筒,正想演示給他看,誰知力只用了一半,聽見幾聲清脆地“嘣蹦”聲,頭發崩斷了幾根,臉就已經疼得抽筋了。
“顧老師,”我心裏一嘆側着臉對他說:“你能幫我個忙嗎?”
“什麽?”
“找把剪子來。”
背後沒了音兒,我正納悶,忽然感到一人的氣息陡然臨近,我不由豎起了全身的感官細胞,一只手輕輕地隔着衣物搭在我肩上,另外有一只手從我手上接過了吹風筒。
“別動,”顧長熙道,“我幫你看看。”呼吸像羽毛一樣掃過我的頭頂。
雨仍在窗外纏纏綿綿地下着,雨滴打在金屬的雨棚上,叮叮咚咚的聲音從半扇未關的鋁合金窗戶中傳進來,像無數石子落進了平靜的湖水中。
我一動不動,高度緊張,全神戒備,只得乖乖地坐在沙發扶手邊上。顧長熙輕柔又耐心地将頭發一縷縷地從被攪住的金屬網中取出,而我卻覺得有更大的一張網在向我張開。
期間我聽見一根頭發崩斷的聲音,他問:“疼嗎?”
“不疼。”
然後便又是沉默。
一縷發絲從額前耷拉下來,我卻不敢将它理到耳後。
我屏息靜氣,只覺時間走得格外漫長。忽而聽得顧長熙道:“好了。”最後一縷頭發被放下。
我不由松了一口氣。
背後那人又問:“還吹嗎?吹風筒只是保護性關機。”
我摸了摸散在肩上的頭發,半濕半幹,吹也行,不吹也行。
還未開口,便又聽見身後之人道:“你繼續吹,我去陽臺。”
我微微扭頭,只見顧長熙将吹風筒放在茶幾上,順手抹了一包茶幾上的東西,直起身,推開客廳的門,徑自走到了陽臺。他将那扇半開的窗戶拉到全開,對面住戶的燈光和電視聲隐隐約約地投射進來。不多時,陽臺亮起了一個猩紅的火點。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還是獨處……進一步的獨處……
我在寫理頭發的時候,心思和小寧的頭發一樣糾結,
氛圍這麽好,
要不要進一步,要不要進一步?撓頭……
☆、49煉愛
不多時,頭發幹了,窗臺上的煙火也熄滅了。
我回想着剛才的場景,心裏有些跳躍又有些不安,害怕尴尬又莫名有些期待。有一種感覺在強烈地跳躍着,想要呼之欲出,而我卻不敢直視它,潛意識中選擇忽略。
我捋了捋耳邊的一抹發,繞在指尖泛着烏黑的亮澤,雖然不見,但我知道上面殘留着顧長熙的指紋。
顧長熙的沐浴露和洗發露是市面上最常見的那種,或許男士對方面要求不高,不像我們去了超市會東挑西挑,對功用、味道、價格對比一半天才決定買哪一款。但就是這樣随意挑選的一款,帶着在平常不過的香味,淡淡的,仿佛随風即逝的,卻輕輕地從頭發林中散發出來。
就好像顧長熙的氣息。
客廳的門一下又被推開,一股涼風湧入。
我順勢擡頭看去,顧長熙進來,對上他的目光,又低下頭來。
他進了門轉身将手中的一盒煙放進電視機下的櫃子裏,我想着僵坐着也不是那麽回事兒,見着茶幾上的吹風機,便主動拾起來走過去,交給他。
“好了?”他問。
“嗯。”我應道。
他接過去,蹲□子将吹風機放到抽屜的第二格裏。
“顧老師,”我記起之前他說已經戒煙,而今日卻又抽起來,想随口一問,但又覺得這樣沒話找話的意圖太明顯,到嘴邊的話便換成:“少抽點煙,對身體不好。”
而說完話我便後悔了,因為班上有位男生是個煙槍,他的女朋友常常會嘟着嘴嗔念地怨他:“少抽點,對身體不好,還要我吸二手煙。”
可接下來的場景一般是,那男生一臉認錯不已追悔莫及的樣子:“對不起,那吸原味的吧。”邊說邊就吐着煙圈吻了過去。
然後兩人一陣打情罵俏。
可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我可以确定同學的場景不會在這裏上演,但卻不确定剛剛那句話說的是否恰當。我琢磨着自己的語氣還是剛正不阿的,出發點也是正确的,可仍是不敢去看顧長熙的臉,只聽見他問:“熏着你了?”
“沒有。”我低聲應道。
他站起身來,隔着半米的空氣,我确實聞到一點煙草的味道,但不知為何,卻不像別的煙那樣嗆人,反倒是另一種帶着陽剛的香味。
我甚至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我頭發裏的香氣,在悄無聲息地向他靠攏,兩種味道在空氣中萦繞盤旋。
遠處一道閃電閃過,平地起了一聲驚雷。
我不由一顫,吓了一跳。
顧長熙看了眼窗外,問:“害怕?”
我也将視線移向窗外,夜色正濃,雨越發的大了,雨簾中樓房中的燈火稀稀拉拉,影影綽綽。
我咬了咬嘴唇,搖了搖頭。
顧長熙低頭看着我,溫言道:“休息吧,還是你睡裏間,我就在外面。”
我躊躇片刻,終于扯了扯衣角,開始往卧室挪動步子。心裏有些發憷,一些片段在腦海裏不由自主地開始播放。我深吸一口氣,強力收拾心情,走向卧室。
剛剛走到門口,毫無征兆的,屋內的燈一下滅了。
“顧長熙!”我登時大叫。
“我在。”說話間,顧長熙的聲音已到跟前。
我憑空一抓,撈到他的衣角,眼前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見,只隐約感覺到眼前有個人。我死死地抓住那一角,緊張地問:“怎麽了?”
“停電了。”顧長熙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大概是剛剛的閃電擊倒了電線杆。別怕。”他換了一只手拉着我的小臂,但人好像卻要離開。我的心一下又緊了起來,不由自主地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我去拿手機,在茶幾上。”他似乎明白我意,安慰道。
我微微松了口氣,可仍是不松手。很快有一團白色的小光冒了出來,手機屏幕亮了,剛好映在顧長熙臉上,使他的臉頰散出奇異的光輝,仿佛可以驅走四周的黑暗和恐懼。
也不過幾秒的時間,可再次看到他的樣子,我的心安然沉靜下來。
這個時候我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剛剛情急之下,我好像大叫了一聲“顧長熙。”
雖然我當着他的面每次都是畢恭畢敬地稱其為“顧老師”,但私底下和白白她們談及他時,都是直呼其名,可就是這樣喊來喊去成了慣性,遇到突發情況腦子一急,顧長熙的大名便就脫口而出了。
不過顧長熙好像剛剛也沒有注意到。我又僥幸地想。即便是聽到也沒什麽吧,名字本身取來不就是讓人叫的麽。
饒是這樣自我安慰,可我還是感覺臉一陣發熱,心中一陣發虛。
“家裏好像還有蠟燭。”顧長熙的聲音打破我的思緒。
我回神,點點頭,像一只六神無主丢了主人的小狗,追尋着他手裏的那一點光亮,看着那一只修長的手在櫃子裏翻出一小截蠟燭,然後“噗”一聲,那手又單手劃開打火機,一簇火苗由小到大,扭動着腰肢,發出微小明亮的光。
“只有這一根了嗎?”我不禁問。
顧長熙低頭又在櫃子裏翻了一陣,才擡起頭略帶抱歉地解釋道:“現在幾乎沒停過電,所以家裏也沒有儲存的。”
“哦。”我只得作罷。
“害怕?”他端詳着我,又問。
“還好。”我硬撐着,窗外隐隐傳來一聲悶雷。
“沒有經歷過停電?”顧長熙笑問。
“不是。”
“我在這裏。”
我不由向他看去,他也看着我,眼神中有讓人信任和安定的魔力。
手機屏幕滅了,室內又黑暗了一點。
燭火升起一點青煙,袅袅在黑暗中消失。
我忽然想起一句話:共剪西窗燭,卻話夜雨時。
真好。我對自己說。
就在這時,忽然一陣尖銳的女聲響起:“大爺,接電話啊,快點。快、啊啊啊啊……!”
我渾身一抖,迅速反應到聲音從我褲兜裏傳出來。我不敢想象顧長熙聽到這鈴聲會不會有些聯想,心裏直罵是誰趕着時間點給我電話。我趕緊從兜裏摸出手機,關了鈴聲,抑揚頓挫的女聲被即時掐斷在空中,可看到來電顯示的名字,我猶豫一瞬,果決地按掉,并調了靜音。
而那邊卻大有不罷休的意思,電話按掉立馬再打來,屏幕有規律的明暗切換着。
我心中一惱,幹脆關機,将手機扔到茶幾上,瞄了一眼顧長熙,發現他也看着我。
“騷擾電話,”我幹笑兩聲,“總是讓我去買房。”
他不置可否,神情稍有遲疑,但還是道:“或許你應該給你父親報個平安。”
我不做聲,心裏隐隐作痛,以沉默否認他的提議。
蠟燭“荜撥”跳了一下。
“困嗎?”顧長熙問。
我搖頭,睡意早已被黑暗和雷鳴驅散。
“不如我們聊聊。”他提議。
“聊什麽?”
“随便。話題你起。”
我明白顧長熙的意圖,想起在敦煌的那晚,便惡作劇地回應道:“顧老師也相當知心姐姐了麽?”
“有這個榮幸嗎?”他毫不忌諱地承認。
我遲疑一小下,應道:“今晚讓顧老師見笑了。”
“沒有,”顧長熙否認,“其實每次見到你我都想笑。”
……我是長得有多、幽、默。
“他是我爸爸。”我幽幽地開口,“旁邊那位不知你看見沒,是他現在妻子。”
“我知道。”
我心裏了然,顧長熙做過我們班的代班主任,肯定對每位同學的家庭背景都有所了解,可一想到今晚的事兒,我覺得難以啓齒。
“或許我能幫你點什麽?”顧長熙問。
“不能。”
“為什麽?”
我索性直言:“因為他找我要錢。”
“要錢?”顧長熙微微愣了一下,估計沒有想到這個設想。
“是啊,”我擠出一抹笑,“我弟弟要出國,家裏需要錢。”
“你有什麽錢?”顧長熙皺眉。
“母親的遺産。”
那邊沒了聲音。
“可笑吧?”我自顧自地道,“他離開我的時候,我才8歲,我都沒來得及好好體會父愛,這種愛就已經過早地從我生命中消失。直到快上大學時,才漸漸又和他建立了聯系。可是時間的鴻溝已經橫在那裏了。我想,雖然現在不親,但有總還是比沒有的好。”
“他說我生日将近,一起慶祝下,我本不打算去的,但又想到很久沒和他一起過了,說不期望,是不可能的。可……”
我嘆了一口氣,剩下的話淹沒在嘆息中,心中愈發難受,自嘲道:“顧老師,你知道他為什麽會離開嗎?——因為我是女孩。”
顧長熙不語,只是深深地看着我。
因為是女孩,所以離開,所以那麽喜歡程多多。
氣氛忽而被我搞的有些沉重,我換個話題,問:“說來也巧,顧老師你怎麽會也在星輝?”
顧長熙眼波微動,只道:“剛好路過。”
我略有疑惑,要是路過的話,怎麽會出現在飯店的大堂裏?
未等我開口,顧長熙又問:“那你打算怎麽辦?”
“不知道,”我低了語氣,卻肯定地道:“我不會給他錢。那是母親留給我的。”
“顧老師,”我擡起頭看他,希望找到答案,“我這樣做對嗎?”
顧長熙注視着我,眼睛裏有一個包容萬象的寰宇,有我渴望尋找到的啓明星。稍許,他輕緩地道:“我希望我能幫你,但那是你最珍貴的東西,任何人都不能替你決定。無論你如何做,我都尊重你。”
說罷,我感到手心微微一重——他輕輕捏了下我的手。
一瞬間,我的腦子轟地一聲炸開了,這比我今晚經歷的所有事都讓我感到震驚。窗外一道閃電劃過,我的心裏也頓時随之天花亂墜般地開始閃電亂劈。我倏然反應過來,剛剛停電時我握住顧長熙的手。因為害怕黑暗和閃電,我只是直覺地握着,那雙手寬大而溫暖,讓我的心有了着落,卻一直忘了抽出來。
而他似乎也沒有意識到,只是任由着我握着。
我觸電般地将手縮回來,臉上不可抑制地變得非燙。而這個動作卻讓牽手這個事實變得格外突兀明顯。想到我趁着黑暗對顧長熙進行了無聲無息卻經久不息地占便宜,心裏那個喜啊,又帶着點後怕,飛快地瞄了一眼他的表情,他神色一怔,又不動聲色地掩蓋了過去。
“我害怕。”
“我以為你害怕。”
我倆同時出聲,又同時一愣。怔了半晌,顧長熙轉而低聲一笑。
燭光搖曳,我呆了下,也跟着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膽子需要進一步鍛煉。”他正色下結論,又問,“你什麽時候生日?”
我收了笑,望向窗外,忽然不想争辯,也沒有吭聲。
“怎麽了?”他似有察覺。
“我不過生日。”
“為什麽?”
“沒事兒啊。”
“程寧?”顧長熙喚我。
我莫名一陣哽咽,只能“嗯”一句,而話剛出,一顆滾燙的淚珠滑落到臉上。
“好好的,怎麽哭了?”顧長熙忙問。
我只搖頭,別過臉去。
“怎麽了?”顧長熙又問,“我說錯話了麽?”
我想說沒什麽,真沒什麽,可一開口只怕淚水會泛濫,淚眼朦胧中,顧長熙的眼神焦急而關切。我拼命地憋着淚水,不想再一次失态,可心裏的淚水又翻江倒海地湧上來。
我想讓他知道,你別再說了,可顧長熙還在問:“發生什麽事兒了?”
“媽媽……”我喃喃道,腦海中只有這兩個字。
我不确定顧長熙聽明白我的話沒,也不确定他是否明白這兩個字的意思,腦海一片混亂,心中被苦意充斥,忽然有人将我輕輕擁抱入懷。
哭聲戛然而止。
可他卻說:“哭吧。”
我愣了一剎那,索性放聲大哭起來。事後想起,這鐵定是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場景,我撲在高大英俊的學院雌性殺手的青年才俊顧長熙懷裏,嚎啕大哭,邊哭邊撕心裂肺地喊着他:“媽媽……”
這是突破了XY染色體局限的關系麽……
可當時我全然沒注意這些,只覺得自己的苦意就像一個快被撐破的氣球,那一句“哭吧”如同一根閃着光的尖針,輕輕一紮,所有的防備頃刻崩潰。管它是同情還是別的什麽,此刻我只想沉溺在這個懷抱裏,不需要再強顏歡笑,也不需要故作堅強,只是專心致志地做一件事情:讓淚水肆無忌憚地沖刷着我臉龐。
“媽媽走的時候,也是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外面下着雨,打着雷,”我斷斷續續地蒙在他的胸膛裏,訴說着,那日的情景歷歷在目,“我從外面進去,遠遠的,她安靜地睡在床上。她看上去很疲倦,沒有力氣了,但神志還有一點點,她看見了我……”
“她看見了我,流出了一滴眼淚,只有這一點力氣了,她只能用這一點力氣看着我,不能動,也不能說話,我的淚一下就下來了,也像今天這樣流着,不,是不一樣的眼淚,我也不說話,只是安靜地流淚。我想求她留下來,我想求求她,無論怎樣也好,求她留下來,可是……她最後還是閉上了眼睛……”
外面又是一聲驚雷,我渾身一顫。
顧長熙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背。
“我想,她可真是天底下最狠心的母親,就這麽眼睜睜地抛我而去了。我永生永世都會記得那天,因為那天,”我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正好是我的生日。”
“以前有人說生日便是‘母難日’,以前我不懂,現在,沒有人比我更懂了……”
我絮絮叨叨地說着,有一句沒一句,到後來眼淚也流幹了。顧長熙的胸膛像一堵溫暖的牆,整個過程中他一語未發,卻又強烈地存在着,心跳從起伏的胸腔下一聲聲堅強有力地傳來。
我把臉貼在上面,把我的事講給他的心聽。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的眼皮開始打架,我蹭了蹭鼻涕,倦意湧上來,我睡着了。
作者有話要說:趕在世界末日之前,證明我是活着的。
對不住大家,年底了,事兒來如山倒,事兒去如抽絲。
歡迎大家畫圈圈詛咒我的頭頭和甲方。
☆、50煉愛
我又做了一個夢。
夢中我看到自己呆呆地坐在房門口,手摳着門把手,鼻子裏塞着一團染着血跡的衛生紙,花貓般的臉上還挂着淚珠,目光空洞,看着遠方。
有一片陰影落到我的跟前,我擡起臉,看到一個人逆着光,伸出手來,拉着我,端詳了我半天。
我望着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鼻血……”
他輕輕地安慰我:“已經止住了。”
我緩了一下,又忽然道:“媽媽……”
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怕他不明白,重複了一遍:“媽媽……”
他慢慢蹲□來,蹲到與我視線齊平的地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不說。
我忽而也說不出話來。
這雙眼睛極為眼熟,明亮而深邃,睿智而內斂,目光中沉澱着壓抑的情感和語言,有理解、有關切、有心疼和不忍,像一汪冬日裏深潭,潭水平靜,底下卻暗湧着波濤。
他握緊我的手,道:“別再難過。”
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心裏卻變得異常踏實,腦子也恢複了一絲清明,我抓住他的手,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