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塵渡我 - 第 49 章 “神仙也會死嗎?”

第49章 金色汪洋 “神仙也會死嗎?”

楚言禾如墜冰窟。

她愣愣地看着楚言川, 甚至忘了流淚。

她的愛哥,永遠笑着回應她的愛哥,會陪她玩陪她鬧還給她收拾爛攤子的愛哥, 包容她呵護她寵愛她的愛哥,如今, 變成了傻子。

就像這玲珑城裏成千上萬被詛咒的人一樣。

昨天他還紅着臉告訴她,要把長生佩送給喜歡的女孩子, 今天卻坐在這裏呆呆地看她, 形同木塑。

楚言禾崩潰大哭,她不接受, 她怎麽能接受這種結果!

楚言川似乎嫌她吵鬧, 皺了皺眉推開她,任由她哭得坐在地上,他則繼續玩橙子。

丫鬟們走進來将楚言禾攙扶起,一邊安撫她,一邊說:“已派人去請大公子了。”

“請大哥有什麽用, 請大哥來愛哥就能變好嗎!”楚言禾哭着撂下這句話, 流着淚跑出去了。

幾個丫鬟不放心, 追了出去。

楚言禾平時習武, 身體比丫鬟們強健許多,丫鬟們被遠遠地甩在身後,她一溜煙跑得不見人影。

有個機靈的丫鬟說道:“看那方向, 應該是去找雲娘子他們了。”

楚言禾一口氣跑進雲輕他們院裏,雲輕四人這會兒正在吃早飯,浮雪也不知道說了什麽,逗得雲輕和程歲晏都笑。

楚言禾一見他們這其樂融融的樣子,更加憤怒, 跑過去二話不說直接一把掀了桌子。

嘩啦啦,砰。杯盤碗碟碎了一地,黃花梨木桌滾翻在地。

四人反應都很快,在桌子落地前已經跳起身躲開。

程歲晏還握着筷子,莫名其妙地看向楚言禾:“你發什麽瘋?”

楚言禾指着雲輕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這個騙子,口口聲聲說殺了山神,結果害我愛哥變傻!沒本事就別吹牛,我真是瞎了眼看錯了你,騙子,大騙子!”

“你敢罵我師姐?!”浮雪想也不想用力推了她一把。

楚言禾被推得撲倒在地,愣了一下。她在錦繡堆裏長大,父母哥哥都極疼寵她,何曾動過她一根手指。

雲輕臉色凝重,問道:“你是說,言川也丢了地魂?”

浮雪這才反應過來,“啊?楚二哥他?”

楚言禾崩潰又委屈地捂着臉哭,吼道,“騙子,你們這群騙子!都是騙子……”

程歲晏見她雖然瘋瘋癫癫的但是也挺可憐,彎腰打算将她扶起來,哪知她倔強地掙開他,捂着臉只是哭。

雲輕走到她面前,蹲下身看着她,問道:“到底怎麽回事?”

楚言禾看了雲輕一眼,眼淚更加洶湧,有如決堤,在臉上彙聚出兩道溪流。

她答道:“我今天早上去找愛哥,發現他不會說話也不認人了,和二叔當初一樣!愛哥他變傻了!你們不是說已經除掉山神了嗎?那山神的懲罰為什麽還在?”

雲輕皺了皺眉,答道:“山神已經被我殺光了。”

“那我愛哥還是變傻了!”

“你二哥變傻,跟山神沒有關系。”

哭聲止住,楚言禾愣愣地擡頭看她,“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兩百七十年來,玲珑城每天丢一個地魂,這不是山神幹的,也不是因為得罪山神才如此。”

“啊?”

“我有九成九的把握,我審問過那只金毛犼。正好,昨天太累了沒來得及說,現在說說吧。你先起來。”

浮雪彎腰把楚言禾從地上拉起來。這時候丫鬟們也都追上來了,一個個開始收拾現場,重新擺開桌子上了茶點,不忙不亂井然有序。

丫鬟用溫水打濕了帕子給楚言禾擦了臉,又想帶她去更衣,楚言禾心急愛哥的事,便搖頭打發她們走了。

幾人重新坐定,雲輕大致說了一下前晚的經歷。她在殺金毛犼前,曾經用真言咒審問過它。

憑山陣所帶來的效果無疑是巨大的,金毛犼在她的修為壓制下連站立都困難,更不可能頂着真言咒撒謊。

只可惜雲輕知道這效果持續時間短暫,所以問得也倉促。

她只問了它三個問題。

第一是它的來歷。這金毛犼幼年時遭某個仙人闖入家中,仙人殺死它的母親,将它劫走,豢養在仙府中。

那仙人名叫飲梅子,不久之後與一個叫齊光子的仙人賭鬥,被對方打得魂飛魄散。

金毛犼那時尚且年幼,倉皇逃跑,流落到玲珑山中,在此落腳,占山為王。

程歲晏聽到這裏,有些意外:“神仙也會死嗎?”

雲輕點頭,“自然。神仙只是活得久,不代表不會死。這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有消亡的那一天。”

金毛犼來到玲珑山後便自號“金勝大王”,以玲珑山山神自居,恐吓玲珑城百姓,使他們每年獻上“新娘”作為祭品。

随着金毛犼成年,力量日益強大,周圍盤踞的妖魔漸漸都歸順,恭敬地稱他一聲大哥。

雲輕問它的第二個問題,就是玲珑城裏地魂丢失一事,金毛犼對此卻是全然否認。

雲輕問兩百七十年前有個新娘自盡之事,他們對玲珑城有沒有降下懲罰。

這金毛犼說那年沒有收到祭品,他一怒之下抓了崇神會的幾個人來吃,次年又有了新娘,此事也就沒再追究下去。

雲輕問他知不知道地魂丢失是何人所為,他也搖頭不知。

“這麽說來,玲珑城的人變傻與山神無關?”浮雪問。

雲輕點頭,“至少沒有直接關系。”

楚言禾問道:“那我愛哥為什麽會變傻?是誰偷了他的地魂?”

雲輕輕輕嘆了口氣,“這個問題,我現在回答不了你。因為我們也在找答案。”

江白榆說道:“雲輕,你方才說問了它三個問題,那第三個是?”

“這個。”雲輕從百寶袋裏摸出一個東西,放到桌上。

楚言禾定睛一看,那竟然是一個小小的腰鼓,約莫也就手指那麽長,做得還怪精致的。

只見雲輕屈指往那小鼓上彈了一下,小鼓便迎風漲大,漲到正常腰鼓的大小。

赤紅鎏金的鼓身,泛黃的鼓面,鼓面上畫着一只犼頭,眼睛點成金色,看着十分妖異。

“它叫作赤霞動魄鼓。”

雲輕的第三個問題,問的正是這腰鼓的法訣和用法。

說完這些,她站起身,“走吧,我們去看看言川。”

——

幾人一同來到楚言川院中。

楚言川正蹲在樹下看螞蟻。

雲輕将楚言川拉起來,給他摸了骨,在楚言禾帶着一點期冀的注視裏,臉色沉重地搖了搖頭,殺死了她最後一絲希望。

楚言禾身形晃了晃,浮雪忙一把扶住她。

楚言禾怔怔地看着愛哥。她不知道該怎麽辦,也不知道該怨恨誰,她只知道,她就要失去一個重要的親人了。

她對大哥一向是崇拜和仰慕居多,雖名義上是兄妹,但大哥更像個威嚴的長輩。

楚言川才像一個正常的哥哥那樣守護她陪伴她。

而她就要失去這樣一個好哥哥了。

不,是已經失去了。

楚言禾心如刀絞,淚水崩湧,禁不住嚎啕大哭。浮雪見她哭,忍不住也紅了眼眶,遞給她一條手帕。

楚言川拿了一塊糕餅堵在螞蟻洞口,看着螞蟻們圍着糕餅亂轉,拍手嘿笑。

雲輕嘆了口氣。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楚言禾。哪怕是作為朋友,楚言川變成這樣都令她感到痛惜,更何況是至親骨肉。

“小妹。”楚言章來了。看到妹妹哭得痛苦,他微微嘆了口氣,鳳目裏沉澱着憐愛與疼惜。

“大哥,怎麽辦啊!”楚言禾哭着撲進他懷裏。

“會好的,”楚言章抱住她,溫聲說道,“一切都會好的。”

他語氣前所未有的溫柔,無意間用手掌輕輕拍了一下楚言禾的後腦勺。楚言禾一陣恍惚,以前愛哥安慰她的時候就喜歡這樣拍她。

她忽然被一股巨大的悲怆吞沒,哭得幾乎喘不上氣了。

——

夜晚,雲輕坐在屋頂,托着下巴看月亮。

今夜的月亮不如前兩日圓,清冷而寂寞,如盛宴散場時的一句詩歌。天幕上幾點疏星,是這詩的寥落的韻腳。

周圍靜得出奇,除了她,整個城主府的人都睡熟了。

不,還有一個。

鼻端浮動起一縷幽雅的蓮花淡香,随後,一個人在她身邊無聲地坐下。

夜風卷起他們的頭發,發絲好似情人間的綿綿情話,交織纏繞。江白榆轉過頭,靜靜地看她。

“白榆,你知道嗎,”雲輕忽然開口,“我以前總覺得,每次看月亮,月亮都是不一樣的,所以我很喜歡看月亮。

直到後來我才發現,月亮一直是那個月亮,不一樣的,是人的心情。”

江白榆看到她眼裏有瑩光在晃動。他問道:“還在難過嗎?”

“嗯。總覺得,那樣善良的一個人,不該是這樣的結局。”

雲輕說到這裏搖頭苦笑,“我在說什麽,天道才不管你是好人壞人,這不是我自己說的嗎。”

“雲輕,張手。”江白榆忽然說。

雲輕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照做,在他面前攤開右手。

江白榆往她手心裏放了塊饴糖。

熟悉的焦黃色,散發着絲絲縷縷的甜香。

雲輕怔了一下,随後輕笑,将饴糖送入口中,眯了眯眼。

月亮每次都不一樣,但饴糖總是一樣的。每次吃饴糖,心情都能變好。

秋風搖動着周圍樹葉嘩嘩作響,葉片打着旋飄過眼前。江白榆伸手往空中一撈,抓住一片淡黃的柳葉。

他将柳葉貼在唇前,吹了一段曲子。

一段有些安寧恬淡的曲子,在寂靜的秋夜裏流淌,像是某些角落裏無人注視的花朵,獨自開落。

雲輕的心情也随之寧靜下來。她問道:“這是什麽曲子?”

“不知道,亂吹的。”

“你在華陽山時經常吹嗎?”

“嗯。我以前……沒什麽朋友。”

至少在尋仙城人們的描述裏,華陽派少主過得是很好的。出身不凡,風華絕代,父母疼愛,這種人應該沒什麽煩惱才對。

而事實卻是沒什麽朋友。

雲輕沒有問為什麽,只是轉頭看了他一眼,笑道:“現在有了。”

江白榆也笑,“嗯。”

“這個曲子嘛,就叫《舒懷曲》吧,我聽了之後,感覺心裏暢快了很多。”

“好。”江白榆點了下頭,說道,“雲輕,你好像有心事。”

“你看出來了?”

“嗯,要不要說說?”

雲輕仰頭看向月亮,舌尖兒卷着饴糖在嘴裏打了個轉,嘆了口氣,說道:

“白榆,不瞞你說,我的性子,總是容易想太多的。所以有的時候,我不确定是真的有問題,還是我想太多。”

“你是指什麽?”

“你還記不記得在山前鎮的客棧裏,我們問夥計聽沒聽說鎮上妖怪的事情,夥計茫然不知。”

“嗯。”

“照理說,客棧夥計的消息是很靈通的,連夥計都不知道鎮裏有妖怪,一個整天進山砍柴的樵夫卻知道。我總覺得不合常理。”

江白榆想了想,說道:“而那晚我們确實遇到了妖怪。食富鬼說它前不久才被人放出來,有沒有可能,正是這樵夫放的?”

雲輕點頭道,“我也是這麽懷疑。”

她忽然有一種精神上的舒适感,那種她想說的話,不必說太多對方就能聽懂的舒适。

雖然師妹也很可愛,但有時候她跟浮雪說話總要多費些口舌。師父倒是不笨,但是跟她的觀念總是南轅北轍,她說師父爛好人,師父說她想太多。

江白榆接着說道:“如果樵夫有問題,那麽李四娘呢?”

“我沒有發現李四娘的問題,她的孩子确實丢了地魂。而她的處境也确實很慘,想不開投河自盡也是說得通的。”

“但是未免太巧了。”

“是啊,一切的一切,未免太巧了。我們剛離開廣陵城時并沒有打算往玲珑城的方向走,最後卻來到了這裏。

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把我們往玲珑城帶。而現在我們在玲珑城遇到的一切,又好像迷霧一樣。”

“如果真是這樣,那個樵夫為什麽不直接說玲珑城有問題?”

江白榆提出這個問題,不等雲輕開口,他又自己解釋了,“我們遇到他時離山前鎮很近,離玲珑城很遠。

也許他怕說了玲珑城,我們嫌路遠不去。所以要一步一步把我們往玲珑城帶。那這個人的目的是什麽,希望我們調查山神的事情嗎?”

“不知道,也可能根本沒有這樣一個人,只是我想太多。你知道的,我是這樣的性格,總容易多想。”

江白榆搖了搖頭,“我相信你的直覺。”

雲輕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這麽盲目?”

江白榆不知想到什麽,嘴角牽了一下,“嗯。”

他垂眸笑的樣子實在有點好看,雲輕托着下巴看着他的臉,也跟着“嗯”了一聲,淡淡的鼻音,帶着點輕快的笑意。

江白榆的心髒便忽地往上一抛。

“白榆,這個給你。”雲輕抛向他一個物事。

江白榆伸手接住,見是赤霞動魄鼓,此刻腰鼓依舊是縮小到手指那麽長,外面包裹着一張紙條。

他展開紙條,見上頭用娟秀的小字寫着法訣:

一身火,

雙面我。

金光蕩魂,

赤霞動魄。

雲輕解釋道:“變大變小随心念而動……這鼓的效果極依賴修為,你修為最高,你用最合适。”

江白榆也不扭捏,點點頭收起小鼓,轉而說道:“說起修為,我有一件事很好奇。”

雲輕知道他好奇的是什麽。

修行之人最重視“兩田兩海”,其中兩田指的是心田、丹田,兩海指的是識海、氣海。

總的來說,鍛煉兩田可強健體魄,比如結丹;鍛煉兩海可提升修為,比如悟道。當然,體魄與修為是齊頭并進互相影響的,自然不消多提。

識海關系着人的悟道,而悟道之後又可以擴充氣海。氣海的容量提升之後,人的修為才有更進一步的空間。

随着修行之人不斷地悟道,氣海不斷地擴充,就像一個瓶子不斷變大,能裝進去的水自然就随之變多了。

這也就是為什麽,雖然悟道越往上越是兇險,修士們卻依舊前赴後繼地不願停下。悟道的層次越高,氣海越廣闊,他們也就距離登仙更近。

換言之,假如是不曾悟道之人,氣海尚未得到擴充,就算天賦再高,修為也依舊有限。

這類人的氣海就像一個小茶杯,就算裝滿了,也只是一茶杯的量,無法和別人不斷擴充壯大的瓶子相比。

慈悲道的悟道方式尚不明确,也有人說慈悲道根本不存在悟道一說。總之雲輕和浮雪目前都尚未悟道,按理來說氣海容量有限。

像浮雪那樣的修為,是正常的未曾悟道的修為。

可雲輕不是。雲輕的修為之高,不該出現在一個不曾悟道的人身上。

這就是令江白榆感到奇怪的地方。

雲輕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這個問題,幹脆轉過臉面對着江白榆,閉着眼睛說道:“白榆,你自己來看。”

江白榆擡起食指,按在了她眉心之上。

眉心那顆紅色小痣微微凸起,在他指肚下彰顯存在感。

江白榆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些。

他放出修為,閉着眼睛開始探索她的識海。

普通人的識海與氣海均為淡紅色,悟道和結氣之後轉為淡青色,随着悟道層次與修為的提高,青色會逐漸加深。

據說登仙之後會轉為白色,有如茫茫霧海。

而雲輕的識海,與這三種顏色都無關。

江白榆看到了一片金色的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