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玉人歌 俞北亭
俞北亭回到住處尋了個白紙燈籠, 撿了幾樣新鮮果子,并一小壇酒,由一個百寶袋裝了系在腰間。
随後依舊用劍尖挑着人頭, 一手提起燈籠,迎風冒雪, 踏着那玉碾的大地,往先前的密林中去了。
走到那座無名孤墳前, 他将燈籠挂在紅松樹上, 鮮果與人頭擺在墳前,将壇裏的酒在墳前傾了三傾之後, 自己喝了一大口。
喝罷酒, 仰頭大笑,笑聲震動山林,松枝上撲簌簌震下雪粉。
笑完了,忽又熱淚盈眶。
他手持三炁劍,劍尖抵上空白的石碑, 催動修為, 一時間石屑紛飛, 劍尖下刻出幾個狂放的字:
愛妻方紅雨之墓。
……
“小師叔, 他們都說你張狂,我倒覺得你人還不錯啦。”
“小師叔,你笑起來要好看多啦, 你該多笑笑。”
“小師叔,這是我今天新學的《玉人歌》,你說,好不好聽呀?”
“小師叔,能不能舞劍給我看?好不好嘛。”
“小師叔, 你看我畫的這幅畫怎麽樣?喜歡?喜歡就送給你啦!”
“小師叔,我教你一個絕妙的法術,可以把記憶藏在畫裏面,你要不要學?學一學嘛學一學嘛,師兄他們都不肯學,你也不肯學嗎?”
“小師叔,你能不能勸勸我師父,我不就是想廢掉修為重新以畫入道嘛,他怎麽好像天要塌了的樣子。”
“小師叔,你才比我大幾歲啊,我不想叫你小師叔了,以後沒人的時候我就叫你俞北亭。你不同意嗎?我才不管你同不同意。”
“俞北亭,我好像有點喜歡你,要不要做我的道侶?我知道我們差了輩分,咱們偷偷的,不要讓人知道就好啦。”
……
他是她的小師叔,也是她的道侶。
方紅雨是個很愛笑的女子,一句話末尾總喜歡帶着一個軟糯的“啦”字,像是開玩笑又像是在撒嬌。她喜歡畫畫,喜歡唱玉人歌,喜歡吃一切糯米做的食物。
她又不似一般的畫癡那樣文靜,經常有許多奇思妙想,所以她畫的畫也很天馬行空,別具一格。
她曾悟出過一招“絕妙的”法術,可以把記憶藏在畫裏面,這幅畫嘛看起來就是一幅鬼畫符一般的線條。
俞北亭覺得,世上實在是沒有比這東西更雞肋的法術了,人的記憶自然由人自己的腦子掌管,何須藏進畫裏?
然而她可憐巴巴地看着他、哀求他的樣子,實在又讓他抵抗不住,最終還是學了。
後來俞北亭也開始收集字畫,只為他喜愛的女子喜歡這些。
俞北亭和自己的晚輩厮混成道侶,難免是心虛的,因此人前總是與她保持距離。
加上他又喜歡收集字畫,與方紅雨形成表面上的競争關系,因此漸漸地竟有人傳聞說他和方紅雨因為搶畫鬧得不愉快,兩人連表面關系都快維持不住了。
虞萬枝和江病鶴聽說這件事後還都給他們說和過,把俞北亭鬧得哭笑不得。
倆人白天還是一副需要人勸和的冷漠樣子,晚上無人時卻擁抱在一起。
方紅雨說:“俞北亭,我們要不要試試雙修呀?”
俞北亭身為長輩,在這段關系裏是有些拘謹的,但是方紅雨主動提出雙修,他……他無法開口拒絕。
卻沒想到,第一次雙修就出了大事,兩人竟然雙雙走火入魔,互換了身體!
俞北亭看着眼前的他自己,一個高大漢子,紅着眼睛哭哭啼啼地問“怎麽辦”……要瘋。
“先不要讓人知道,我們想想辦法。”
辦法還沒想出來,第二天,虞萬枝提出要帶章隐墨和方紅雨下山清理猙群。
俞北亭頂着一張方紅雨的臉,想找個借口不去,又怕被察覺不對,只好痛苦地點點頭。
就這樣随着虞萬枝下了山。
此時的俞北亭還不知前方等待他的會是什麽,他滿腦子都是盡量裝得像方紅雨一些,于是學着方紅雨平時的方式說話行事,換來章隐墨一句露骨點評:
“師妹,今日怎麽這樣矯揉造作。”
俞北亭只好放棄。
随後便是除掉猙群、遭遇襲擊、困入鏡中,被江病鶴虐殺。
俞北亭被虐殺的時候是憤怒的,不止為他,也為方紅雨。如果沒有他們雙修搞出來的失誤,現在在這裏被虐待的就是方紅雨了。
他不敢想她會有多痛苦。
也是這個時候俞北亭才發現,玉河搖天鏡是困不住靈魂的。
人死後,魂魄離體便成了“死魂”,絕大多數死魂會不由自主地向着鬼井的方向飄蕩,只除了極少數執念深到一定程度的死魂。
這類魂魄能産生一種對抗鬼井的排斥力,可以長時間留在某處不去鬼井。
方紅雨的身體生機斷滅之後,俞北亭從她的身上坐起來,他看到姬雲澈和章隐墨的死魂已經飄向天空,越來越遠。
後來他看到談靜姝、小師弟、虞萬枝也先後死去,死魂離體,同樣是飄向天空。
但小師弟是特別的,身體承載了那朵蓮花之後,小小一只死魂又從天空飛快地掉回來,化為生魂回到嬰兒體內。
俞北亭心想,想必天空便是這玉河搖天鏡的出口。
他現在的情況極為特殊。身體不是自己的,因此身體雖死,他卻不算個死魂,依舊是生魂。這一朵生魂行動自由,不受鬼井的限制。
俞北亭的生魂看到江病鶴已經近于瘋癫,竟對着一個孩子一刀又一刀的亂捅,他覺得憤怒和不齒,除此之外又什麽都做不了。
不僅如此,他還要盡早逃離玉河搖天鏡,江病鶴這是殺紅眼了沒空念陰陽咒,但凡他念一句咒,開了陰陽眼觀察一下周圍,立刻露餡。
于是俞北亭當機立斷也起身飄向天空,蕩悠悠也不知飄了多久,忽然看到一層透明的東西,像是倒懸的水面。他鑽入這水面,果然離開了玉河搖天鏡。
出來之後,俞北亭留在不遠不近的一個地方,悄悄觀察。
過了不久,江病鶴懷裏抱着個渾身是血的嬰兒,與秦染情一同從虛空中走出,玉河搖天鏡顯形,又回到江病鶴手裏。
江病鶴伸手一揚,姬雲澈、章隐墨、方紅雨、談靜姝的屍體便從鏡中掉出來,随後,他招來地火,竟将這四具屍體燒得面目全非。
俞北亭悲痛難當,恨不得立刻手刃了這畜生。
然而他現在又能殺得了誰呢,他只不過是一個孤魂野鬼。
後來他飄回了華陽山,找到方紅雨,告訴她一切。
高壯的漢子跪坐在地上,捂着臉,泣不成聲。
“俞北亭,怎麽辦啊!”
方紅雨曾經問過他許多次“怎麽辦”,俞北亭總是能給出答案。唯獨這一次,他給不了。
七日後,江病鶴帶着虞萬枝的屍體回到華陽山,謊稱是在猙群出沒的地方發現的,其他弟子下落不明。
這具屍體很新鮮,像是剛死去不久,無人知道,他之所以新鮮,只是因為玉河搖天鏡特殊的規則使然。
而江病鶴之所以選擇七天,是因為人在死亡七天後,死魂徹底跨過黃泉界,再無法招回。因此也就斷絕了華陽派上下招問虞萬枝師徒魂魄的可能性。
也是這一天,方紅雨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俞北亭的身體。俞北亭一覺醒來,發覺自己魂魄重新回到身體裏。
雙修走火入魔的難題真是太好解決了,只要其中一方死亡即可。
她甚至沒有好好和他告個別,因為告別于他們來說只會更殘忍。
俞北亭回到自己身體後,閉關了半個月。
半個月後,他趁夜找到那四具暴露在荒郊野外的焦屍,好好掩埋了,其中方紅雨的屍體帶回華陽山,埋在一棵紅松樹下。
那裏,曾是他們幽會的地方。
不久之後,寒鷺子懷疑頹山子死因,向江病鶴發難,華陽派陷入內鬥。
出乎所有人預料的是,寒鷺子最器重的弟子俞北亭,竟公然背叛師父,站到了掌門江病鶴的一邊。
俞北亭在背叛當日,把與方紅雨有關的大部分記憶、玉河搖天鏡中發生的一切,以及他本人對江病鶴所有不好的記憶,都封存在一幅畫中。
在剝離這些記憶之前,他不停地在自己腦子裏重複一句話:要取得江病鶴的器重。
一連三天,他腦子裏只有這一句話,以至于它像一種本能一樣刻在他的腦海裏。
誰說只有一心道才能修改識海?
再之後,記憶剝離,存入畫中。
反叛者俞北亭跪在掌門江病鶴面前,接受真言咒的盤問。
江病鶴只問了一個問題:“你為何要投奔于我?”
俞北亭飛快答道:“我想得到掌門的器重。”
江病鶴滿意地笑了。
……
俞北亭的住處多了一幅古怪的線條畫。
這些線條有粗有細,有濃有淡,有彎有直,毫無規律可言,人站在畫前盯得久了,就會莫名地感到悲傷。
俞北亭關于這幅畫的記憶是空白的,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時收藏了這樣一幅畫。
而且,他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麽要收藏那麽多畫,明明他對書畫談不上多喜歡,鑒賞能力也一般。
總感覺,心裏像是漏了一塊重要的東西。
三年之後,俞北亭下山辦事,在街上無意間聽到兒童唱玉人歌。
才聽了兩句,他便心髒一陣抽痛,莫名地竟淚流滿面。
為什麽?為什麽!
一定有什麽事情發生過,可他為什麽一無所知?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華陽山,鬼使神差地,又站在那幅畫前。
然後學着山下的兒童,唱起了玉人歌。
一曲唱畢,畫上詭異的線條,忽然扭曲着動起來!
随後,所有的線條從畫中離開,竟然奔向他!
俞北亭大驚失色,想躲卻躲不開,那些線條好似長了眼睛一般,飛快全部鑽進他的腦子。
腦子裏突然出現許多畫面,像是要把他的頭腦擠炸一般。俞北亭呆愣愣地消化着這些畫面。
全想起來了。
他愛的女子,那個愛撒嬌,愛畫畫,愛唱玉人歌,愛吃糯米的可愛女子。
原來他當初正是把玉人歌用作這幅記憶之畫的開啓法訣。
俞北亭呆坐在椅子上,淚流滿面。
——
俞北亭坐在方紅雨的墳前,一口一口,将那壇裏的冷酒,全喝光了。
雪已經停了,天邊隐隐有了些光亮。
他摘下燈籠,一手扛着三炁劍,一手提着燈籠,踏着林間松軟的雪層,大步離去。白雪與黑林中,一粒昏黃燈光搖搖晃晃,寂冷的天地間響起歌聲:
北風緊,
雪舞盡梨花,
琉璃香澈。
神女白頭,
紅塵歸無跡。
百年辛苦愁前年,
功名作等閑。
笑人生,
濁酒一杯,大夢一場。